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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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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姑娘醒了。”康儿看着塌上眼皮轻轻掀开的阿茴,唤道,“这是闻公子找来的粳米粥,姑娘趁热用一点吧。”

    阿茴瞥向缺了一个口的白釉圆口瓷碗,上面的水非但没有粥水的粘稠,反而更像是清水,底下是稀稀拉拉的白的黄的碎米。

    “他人呢?”阿茴眼神空洞,望向窗外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明明是盛夏,树上却没有半片树叶。

    “姑娘,您先用一点吧?”康儿没有放下端着碗的手,但她的手轻轻颤动着,似乎承受不住它的分量。

    “我问你!他人去哪儿了?”丰宇县的百姓已经陷入了极度恐慌癫狂的状态,被世人遗忘的他们饱受疾病的折磨,又苦于没有粮食充饥,最先几日人们挖草、采树叶,甚至刨树根,无所不出其右,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可以下肚的食物。他们饿得两眼发慌,双颊凹陷下去,衬得眼眶更大,眼珠子突出,衣衫褴褛地曲缩在巷头巷尾。

    这世道连野草都被挖光了,又怎么会有清粥!

    阿茴撑起身子,掀开被子就要往地下走,无奈卧床两日的她早就已经没了力气,起得太急,挣扎了一下又跌了回去。

    “闻云你,你给我出来!”阿茴再次撑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心被挤成了一团。

    “我在呢。”闻言突然出现在门外,似乎他已经在附近久候一样,“这粥是杨老爷府上送来的,你是医者,大家都仰仗你治病呢。”

    “你走近说话。”阿茴紧紧望着门槛外的闻言,向他伸出手,“师兄,你过来,我和你说说话。”

    “好。”闻云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使身上衣裳已经不再洁净,却无损他清风朗月的气质,“阿茴想说什么?”

    “再近一些。”阿茴朝停在他三丈之外的闻云,“让我看看你。”

    康儿早已垂下了头,拼命压抑却还是溢出了一两声抽噎声。

    “在这里也可以说。”闻云不再前进。

    阿茴作势再次翻身下床,这次她蓄了力成功地坐了起来,她虚弱地推开康儿要扶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闻云,哽咽道:“师兄,你难道不知道,医者的嗅觉是最灵敏的?”

    她牙齿打着颤,缓慢伸出一只手拿去闻云的袖子,就在这时闻云抓住了她的手。两人对视,阿茴寸步不让,闻云最后还是松开了手,移开了视线。

    早已经污黄的衣袖下,赫然是层层沁了血的纱布。从上臂一直到小臂,褐色布条被血染成红褐色,这些布条的包扎手法简略粗糙,头尾都有一截露出来,大大咧咧地伸出。

    “师兄,师兄”阿茴口不能言,抓着闻云的袖子,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来,“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阿茴,这不是你的错。”闻云爱怜地摸摸阿茴的发顶,“就算你不在汉中郡,我也会来的,我读的是圣贤书,立的是圣贤志,行的也是圣贤事。”他不能让医庐各人还没有病死,就先饿死了。

    阿茴软倒在地上,呆呆地抓住闻云的下裳裙摆,眼睛又酸又痒,用手一摸,原来全是泪水,“师兄,这世道,还能好么?”

    闻云还未作答,身后的康儿却已经崩溃着哭出了声,痛哭着将实情道出,“闻公子前往杨府求助,哪知那杨老爷的叔侄嘲笑闻公子自不量力,当场羞辱他不止,还叫家仆逼迫闻公子割肉换米,要不是成子及时赶到,怕不是,怕不是”

    汉中各县,瘟疫盛行,粮食耗尽,人争相食,以肉为币。

    而后史官在记载这段历史时,无不唏嘘落泪,“汉水溢。是岁,饥,江淮间民相食。”

    “阿茴,我没关系的,”闻云安慰阿茴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身上可还有别的伤?”阿茴闭了闭眼问道。

    “再没有了。”闻云将阿茴扶起,后又在阿茴泪眼婆娑的注视下低下头,小声道:“腿伤还有一处。”而后又故作轻松地说,“你过于劳累,多日未进米水,你好起来,我就再也不去了。”

    “师兄,你何苦不值得,不值得”阿茴不住摇头。

    “我甘之如饴。”闻云答道。

    康儿早就已经悄悄退下,给两人留出讲话的空间。

    “阿茴,你我都清楚,”闻云因失血过多而气色苍白,和阿茴一样,他的脸颊也明显瘦削了许多,颧骨微微凸出,不变的还是他眸子里的温柔,“王爷他可能”

    “没有这种可能!”阿茴想也不想地打断闻云的话。

    虽然是阿茴的反应在闻云的预料之中,但此时闻云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如果你先认识的是我,阿茴,你会喜欢上我吗?”

    阿茴胸口微微起伏,并未作答。闻云苦笑一下,问道:“如果失踪的那个是我啊,阿茴也会愿意这样找我吗?”

    这次阿茴没有犹豫,她抬眼看向闻云道:“会,师兄也是我身边重要的人。所以,我不希望看到师兄再以身涉险。”

    闻云听了笑得开怀,仿佛手上腿上血淋淋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痛也轻了许多,“如此,闻云此生少一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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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成子吃力地将劈好的木材堆到木架子下,简单的几个动作让他气喘吁吁。院子里只余一截矮矮的树根,砍下来的木材被还能行动的几人砍成小块。

    小院里中间放着好几个柴堆,柴堆之上是一个简易的木架,木架之上是沉睡的人。小院四周人们互相搀扶着伸出头张望,阿茴回头望了一眼瘦骨嶙峋的人们,轻声道:“点火吧。”

    火苗在木枝之间跳跃,继而蔓延到木架之上,不过转瞬,柴火燃起的烟火迷离了人们的双眼,四周渐渐响起抽噎声,老人在悼念死去的儿子,夫人在哀悼死去的丈夫,孩童哭喊着叫着父亲阿茴望着熊熊的烈火,灼热爬上她的脸,叫她的嗓子干涸得刺痛。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要将一切烧得了无痕迹,就连那轻飘飘的白色灰烬,也在大风吹拂过后消散在空中。

    “浩子,等一切过去了,我带你回去见你的姑娘。”阿茴抱着怀里一个白色瓷罐,眼神望向小院一角灰压压的天空,可是,这一切真的可以过去吗?

    “师兄,你怎么出来了?”阿茴快步走向半倚在门边的闻云,“你吹不得风。”阿茴说着和成子将闻云扶回了房中。

    “我送送浩子。”闻云虚弱地笑,他止住阿茴想要查看他伤口的手,“阿茴,别看了。”天气炎热,伤口已经溃烂,他不想让阿茴看到这幅样子,“你去忙你的,我自己换药。”

    阿茴苦中作乐,想调笑一下闻云,“师兄竟学起那李夫人”又想到李夫人的结局,马上就换了个话题,“我待会再出去看看,去采点药。”

    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病逝前一直拒绝汉武帝见她的请求,只为在心上人面前留下最美的模样。

    “叫成子和你去。”闻云叮嘱道,外头乱得很,他放心不下。

    “知道了,”阿茴应下,“你好好歇息。”

    “阿茴,”闻云叫住刚要跨过门槛的阿茴,在这个角度看去,午后的阳光洒在阿茴的脸上,闻云能够清楚看到她白净瘦削脸庞的绒毛和下颌清晰的青色小血管。他伸出手,摊开手掌。

    阿茴看向他的掌心,是一块温润的凤凰玉佩,准确来说是两块玉,左边为凤,右边为凰。

    “原本是想着拿去当了换吃食,可是”闻云苦笑着摇头,可是在这里金银财物已经没有用处了。

    “戴着她,看着的时候能想起我,这就够了。”闻云道,“收下,留个念想吧。”闻云希冀地看着阿茴,直至对方走近拿起玉炔才放心睡去。

    阿茴背起一个小竹篓和谢大夫打了招呼,叫上成子就出了门。说是采药,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城中凡是可以进肚的植物都被挖地七七八八了,只是闻云出血过多,伤口又有了化脓的征兆,阿茴只盼着能寻到几株消炎的草药。

    日落之后,阿茴和成子慢慢向医庐走去,背后的箩筐和来时并无太大差别,里头躺着几棵孤零零的野菜。

    “歇一会吧。”阿茴叫住成子,他的鞋履早就被沙石磨破了,露出来的脚趾已经磨破皮,渗出血来了。

    成子依言和阿茴在一块大石下坐了下来,解下水壶喝水充饥。

    两人听得身后传来哭声,尽管一路上已经见得多了,还是不由得心里一阵悲戚。成子转身一看,原来这大石下还藏着一位瘦小佝偻的老人。

    那老人看见成子,哭得更加凄惨,絮絮叨叨就开始诉苦,“我就要死了,没活路了!没活路了!可怜我的儿,可怜我竟不能再见我儿一面!”

    阿茴默默地朝老人递上水囊,并没有打断老人。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从这鬼城出去了!就差一点啊!”老人哭道,“我的儿子听得这里发了大水,就要接我去淮阳,叫我好安享晚年!我的儿,都已经来到半路了,结果又遇上国丧!他就又匆匆折返回去了”

    讲着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听着的人只觉得天翻地覆。

    “你说什么?”成子捏紧水壶站起身,“你方才说什么?”

    “我的儿子,差点就接我出城了!可怜我的老伴也”

    “下一句,你儿子怎么又折返了?”阿茴眼睛一眨不眨看向那老人,只觉得心跳的拍子也变慢了,终于在老人说出下一句之后停滞下来。

    “我的儿子在淮阳当官,遇上国丧,他就折返回去了!”

    是夜,医庐不远处传来哀哀欲绝的恸哭,声音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似是荒野的头狼失去了心爱的伴侣,远远听起来凄厉刺耳,叫人闻之骇然哀伤。

    阿桐畏缩着抱紧了她的母亲杨氏,胆怯地问道:“母亲,这是什么东西在嚎叫?好可怕啊。”

    杨氏深吸一口气,也抱紧了阿桐,“孩子,是可怜人在哭啊。”

    “那她为什么哭呢?”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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