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小阿彦
阿茴看着李彦兮的侧脸,突然就难过起来,“阿彦啊,你别这样笑好不好。”笑得自己都心肝儿都皱成一团了。
明明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笑啊?
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最难过的话,是因为真的不在乎了,还是因为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惯了,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领到压胜钱。”李彦兮摩挲着手中的几枚钱币。
“往年没人给你么?”阿茴问。
“没有,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心,能好好吃一次年夜饭。小的时候,我听见府外燃放爆竹的声音,有一回心里头好奇得紧,就爬上我家后院的围墙上,大概这么高。”李彦兮比划了一个高度。
“我看见一位中年人领着几个和我差不多的孩童点燃爆竹引子,一名妇人在一旁笑着捂住怀里娃娃的耳朵,他们衣着普通,但是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我看得入了迷,连爆竹要响了都不知道。”
李彦兮静静讲着,也许是他也醉了,也许是今晚的雪夜太美,他想有一人听他讲讲那些往事。
“后来呢?”阿茴问。
“后来,我被爆竹声惊着了,从墙上跌了下来。”李彦兮轻笑了一下,“后院一个老仆李伯出来看到是我,吓了一跳。”
李彦兮还是淡笑着,沉浸在回忆中,“衣裳沾了雪水就湿了,大概是他看出我冻得不像样子,领我进房喝了热茶。当时还小,脸皮也厚,饿了也不好意思讲,就盯着他案上的一碗米饭和热气腾腾的鱼汤不放。”
那老仆的妻子一见到自家的小公子这般凄凉,当下抹了眼泪,“那帮捧高踩低的狗腿子!”
又搂住李彦兮,“可怜见的,公子快用膳吧!”
老仆在一旁唉声叹气,等小阿彦吃完了将他领去了老夫人处。
“后来的除夕都是和祖母过的,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爱热闹,不为俗事牵绊,除夕于她并无甚不同。”
“那你父母呢?”阿茴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这是阿彦第一次和她讲起家中的事情。尽管她知道这可能会触碰到李彦兮禁忌,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李彦兮不再笑了,阿茴看到他的眼神似乎黯淡下去,让阿茴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提起了这个话题。
“阿茴,我的父亲是淮阳王李侗,母亲是如今是长沙王的侧夫人。
空洞的声音,仿佛要撕裂遮掩最丑陋伤疤的幕布。
李彦兮突然很希望能有人帮他吹吹,尽管疤痕已经结痂。
也许是夜色掩盖了不堪,也许是今晚的错觉,他无比渴望有人可以怜惜地帮他抚平,问他一句“还疼吗?”
自李彦兮记事以来,他就知道,身边的人不喜欢他。
上至父亲母亲,下至身边的侍从丫鬟,都是如此。
李侗的妻妾众多,李彦兮的母亲的身份低下,且整天不给王爷好脸色,时不时和王爷争吵,所以即使小阿彦是长子,也有一些坏心眼的人变着法子欺辱他。
这类事情多了,被阿彦的姐姐遇上过一次,重重地惩治了那些奴仆,从此小阿彦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但是晴儿姐姐也不喜欢自己,小阿彦也是清楚的。
他时常坐在门前,就盼着晴姐姐路过的时候能够捎上他一块玩耍。
姐姐有时候带他玩,更多的时候任他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也不爱理睬自己。
小阿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觉得很委屈,也试过用不同的办法讨母亲欢心,但是效果都不大。
有一回,他听到后山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可想死老子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男子急喘气的声音,还有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死相,刚刚才侍候完那个贱种用完膳,吃得慢吞吞的。嗯啊”女子的嘤咛声淹没在肉身转击的声音里。
阿彦认得那个女声,是自己的丫鬟阿花,只是她在假山后干什么?她在叫什么?还有,贱种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叫自己贱种?
不解的阿彦如实将这些疑问和自己的奶娘说了,他的奶娘是一位心宽体胖的妇人,时常用温言细语宽慰委屈的小阿彦,此时闻言只能怜惜地轻轻抱住阿彦默默垂泪。这种事情,她一个作奴才的又怎敢议论主子的事情?只可怜孩儿无辜受了牵连。
终于有一回,阿彦在房门前等到了经过的姐姐,他高兴地走上前,想同她一块玩。
但是他的姐姐却转身不愿理他,小阿彦追得急了,不小心被石子绊住摔倒,膝盖马上见了血。
这一幕就被经过的李侗看见了,他大骂道,“什么混账东西?这般欺辱我的儿子?”
见晴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愈加觉得心口郁闷,“给我跪在这!没我的允许不准起身!”
晴姐姐怕父亲,平日里会对母亲发脾气,但是父亲一出现她就会缄默不语。
小阿彦也怕,他觉得父亲吃五石散之后披头散发的样子好似恶魔,因此李侗怒斥姐姐的时候他也不敢出口求情。
等了天黑了,小阿彦央了奶娘给他多备一份吃食,悄悄去找他的姐姐。
姐姐跪了这么久,一定饿了,这个鸡腿留给她吃,她定会喜欢的。
“姐姐,你吃鸡腿,很好吃的。”小阿彦举起了一只大鸡腿递给晴儿,后者恶狠狠地推开李彦兮的手,鸡腿“啪”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小阿彦瘪了嘴,“姐姐,我不是故意叫父亲罚你的。我太害怕了,不敢开口分辨,姐姐”
晴儿咬牙道,“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
“晴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小阿彦都快哭出来了。
“我说,我不是你姐姐,你不是我弟弟,你难道没看到,我们眸子的颜色不一样?别再叫我姐姐。”晴儿一字一句咬牙说道。
小阿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自己不是姐姐的弟弟,大家又不喜欢自己,莫不是自己是捡回来的?
哭得满脸泪痕的小阿彦蹬着小腿去找了母亲,“呜呜呜母亲,我是捡回来的吗?为什么晴姐姐说我不是他的弟弟?”
正在房中刺绣的云曦夫人——李彦兮的母亲闻言拿绣花针的手一震,指尖便见了血。
“你过来。”云曦夫人拿来湿布帮阿彦净了脸,迟早都要面对的不是么?
“母亲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你晴姐姐已经三四岁了,这么说你明白么?”云曦夫人道。
阿彦人虽小,但却聪颖,他想了一下,点点头,一颗刚刚没落下的泪珠滑了下来,“我知道的,父亲身边的李不群也是这样的,阿花同我讲他新娶夫人有一个比我还大的女儿。”
李不群就是李侗身边的一个干儿子,天生神力,是李侗的得力干将,同李侗一般喜爱亵玩妇人。
牵扯这么多的恩恩怨怨,寥寥数语就好像解释完了,云曦夫人闭了闭眼,盖住了和李彦兮与出一辙的淡棕色眼眸,掩盖所有的情绪。
“那晴姐姐的父亲去哪了?”小阿彦这个问题却让云曦夫人猛地睁开了眼。
“晴儿跪这么久王爷也该消气了,去请王爷今晚来我处用膳吧。”云曦夫人将湿布扔回铜盘,吩咐下人道,“彦儿也先回去吧。”
云曦夫人解了小阿彦心头的一些疑惑,但是他小小的脑袋里还萦绕着好多疑惑。
他还是不明白母亲和晴姐姐为什么疏远自己。
当身边所有人都否定你的时候,你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渴望得到母亲疼爱的小阿彦甚至还为此做过一些荒唐事。
一天,小阿彦在院子里不亦乐乎地玩着秋千——这是晴姐姐搭的。
大约是瞧着李彦兮可怜,晴儿有时还是会和这个跟屁虫玩玩,毕竟他虽然挺笨但是还不坏不是么?
一个精瘦的男子突然走近,笑眯眯地和小阿彦说,“小公子,秋千好玩么?”
“好玩啊!你是何人?”阿彦问。
“哎呀,说起来,公子还要叫我一声四哥哥呢!”那男子道。
小阿彦歪头想了一会,明白了,这肯定是父亲的其中一个干儿子了。
“公子怎么一个人玩耍?”那男子又问。
小阿彦天真烂漫,如何会设防?
“姐姐和母亲聊天,叫我在这顽。”小阿彦道。
“啧啧啧,公子可知为何你母亲总是亲近你姐姐却不大亲近你?”那男子别有用心地引导。
这正是小阿彦心头的疑惑,“这是为何?”
那男子上前,低声道:“正是因为公子你是男儿身啊!女儿家家娇气可人,不正是做母亲最喜欢的?”
是这样吗?小阿彦半信半疑,可是母亲好像确实喜欢给姐姐买首饰、教姐姐做针线。
“公子,我有一法,可教你讨得你母亲欢心”那男子附耳在小阿彦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王府下人们看到一个娇俏的小女儿进了云曦夫人的房里,心想晴儿小姐身量也没有这么小啊?这是怎么回事?
云曦夫人看着身前身穿艾绿色糯裙、梳着堕马髻,簪着飞燕钗子的小阿彦,一时竟惊诧到说不出话来。
她颤抖着抚摸着小阿彦白嫩的脸颊,孩子,这是她的孩子,稚子何其无辜!
阿彦看着母亲竟然垂了泪,以为她不喜自己这一身装扮,“有人告诉我母亲会欢喜我装作女儿家的,母亲若是不喜,我日后不再作便是,母亲你莫哭呀!”
晴儿在一旁破口大骂,云曦夫人握住了小阿彦的手,“彦儿,你听好了,你是男子,顶天立地的男子不需要曲意奉承任何人,即便是我。”
又用低得阿彦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搂住他说,“是母亲错了”
直至多年之后,李彦兮凭借着下人的只言片语和母亲身边的老仆口述,才知道母亲和姐姐当年为何对自己会有疏远之意,父亲为何对自己的态度会一变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