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迷雾（二）
是夜，长公主府宾客早已纷纷被恭送回府。
凉风习习，一轮明月挂在夜幕中，皎洁的月光轻轻落在长公主的脸颊之上，为窗边的长公主平添了几分少见的凄楚之意。
生辰又如何？任你再怎么热闹喧哗，无意之人只会觉得可笑得很吧？
门外传来敲门声，长公主一转身便看见了自己日思慕想的那个人，脚步轻快地朝他走去：“你来了。”
门前站着的正是骠骑大将军，也是京中羽林军的统领淳鸿光。
淳鸿光比长公主虚长好几岁，但岁月似乎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两朝名将的他面白无须，眉目舒朗，若不是身穿甲胄，反而更像一名清俊的读书人。
淳鸿光说道：“今日营中有事你生辰，我来瞧瞧你。”
长公主心中注入一股暖流，虽然这暖流还像初生的婴儿，但她还是觉得弥足珍贵，“夫君有心了。可曾用膳了？”
本以为得到与以往一样的答案，但淳鸿光竟摇头：“还未曾。”
长公主心中一喜，赶紧吩咐下人摆膳。
看着眼前人在暖暖的烛火下进食，长公主不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自己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简单的相陪么？
等到淳鸿光用完膳，长公主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热汗巾想帮自己的夫君净手，岂料在她的手碰到淳鸿光那一瞬间，后者竟是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
长公主的手僵在了空中，良久她将汗巾轻轻放在食案上，慢慢起身转身离去。
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还是如此！还是如此！还是如此！罢罢罢！
可叹世间多少男子愿意拜倒在长公主裙下，唯独此一人的真心却难再得。
“夜深了，我也累了，将军也早些歇下吧。”长公主并不停留。
淳鸿光向前两步，“长公主，我”
他想解释，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不知道是因为愧对亡妻还是因为不满长公主求陛下赐婚，如果说第一次公主的试探自己还可以婉拒，第二次的圣旨却是如何也拒不了的。又或者他还在介意公主那些年的放浪形骸······
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嘉庆这些年来的改变他看在眼里，此次前来也是想缓和关系。
刚刚的举动他也懊悔得很，但是那绝非他的本意
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处，徒留淳鸿光一人久久伫立。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长安城长沙王临时下榻的精美府邸内，沐浴后的楚夫人一身白色的里衣，一头乌发还在滴水。
身后的侍女正在用干布替她慢慢拭擦着。
从侧面看，净了脸的楚夫人眉毛浓密却不杂乱，像是被精心描画过一般，浅棕色的眼眸透露出她此时明显心不在焉。
她叫停了侍女的动作，“退下吧。”
等到侍女悉数退下，她拿着玉梳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她慢慢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不像，不像我，也好，不像我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不都是这张脸害的吗？我的彦儿都已经这么大了，他长得很好，他是那么朝气挺拔，连他身旁的青葱翠竹也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回想起公主府内发生的一切，楚夫人痛苦地捂住了心口，双手紧紧握住了玉梳，无声落泪。
今日离席后，楚夫人与婢女行至水榭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黄鹂啼叫的声音。
见楚夫人听了这鸟鸣出了神，婢女笑言这黄鹂叫得这样欢快怕是唤他父母亲回来喂食呢。
楚夫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吩咐婢女回去给她拿个手炉。
她寻着鸟声一路来到竹林，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又夹杂着无以言状的恐惧。
她记得晴儿还在的时候得了一只颇通人性的黄鹂鸟，那时李彦兮和晴儿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坏，两个人经常学鸟儿叫，还言不同的叫声有不同的含义，还给自己表演了一段缓口长音和急口短鸣。
如今听来，这鸟鸣不正是当年的调子？
在见到李彦兮的那一瞬间，她心中掀起巨大的狂喜，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
当年匆匆离去，只身如同被困在牢狱之中，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已背井离乡，却不知他身在何处。
此时亲眼得见儿子安然无恙，她只觉得死而无憾。她恨不得飞奔过去抱住他，好好问一问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但是出口却变成了：“你是何人？”
同样陷入狂喜的李彦兮望着母亲淡漠的神色，好似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心上，“我是彦儿啊，我如今是杨将军麾下的校尉了，这次回京我必可以·····
“你引我至此究竟意欲何为？”楚夫人无情地打断他的话语。
李彦兮“母亲”二字还未说出，就被楚夫人快得生风的一个巴掌打断了。
楚夫人心头大恸，她不敢听到这两个字，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就此与儿子相认。
彦儿今日能与自己在此相见，想必他已经知道幕后之人。
但此事只能到此为止，皇帝尚且忌惮那人，凭彦儿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她情愿充当罪人恶人也不愿自己唯一的骨肉身陷险境。
铜镜内的楚夫人泪早已干涸，微干的秀发浓密并呈现微微的波浪状，因哭过眼睛微肿，嘴巴樱红而圆润，更是媚骨天成。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楚夫人心生警惕，连忙拭去泪痕，敛起神色继续梳理头发。
熟悉而阴冷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听说今日李彦兮来寻你了？”
来人正是长沙王萧彧。
长沙王萧彧，本朝唯一的一个异姓王。
其祖上萧景良原是秦国后人，因有从龙之功，成为开国功臣之一，被封为异性王。
原长沙国属地面积不大，萧景良在一次宴会为天子献舞祝寿时虽恭敬有加，但却姿态笨拙，天子觉得疑惑招他闻询，他回道：“臣，国小地下狭，不足回旋。”
天子闻言沉默良久，后将武陵、南郡两地划给了长沙国。又因历代长沙王都是治理政事的好料子，近年来长沙国在诸侯国了的实力不可小觑。
而长沙王萧彧虽然将自己的属地打理得整整有条，但他性格偏执，为人喜怒无常，更有传闻言他曾因奴仆多看了一眼自己的妾室而大发雷霆，将其杖杀。
“自决意离开那日起，我与他便没了关系。”楚夫人将玉梳放回妆奁。
萧彧嗤笑一声，“欲盖弥彰啊夫人。”
紧接着将楚夫人打横抱起粗鲁地将她扔在了榻上。
“当年小小年纪凭借一丝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地查到我身上来，倒也心细如发，比他那窝囊废的父亲强些。“
楚夫人没有回话，平静地对待发生的一切。
萧彧喜爱她的一切，他喜爱她的双眸，更喜爱她眼眸的坚韧。
他喜爱她每次的挣扎和沉沦。
众生皆苦，萧彧只在她这里尝到了甜。
她是这样的好，也正因为如此，她只能是萧彧的。
长夜漫漫，只有玉簪青色的床幔轻轻晃动，掩盖了所有的不甘与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