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梦的纠缠
方禄昨晚才发现那物遗失,立刻想会落在何处。
从工匠那儿回来,他统共去过三个地方,自家豫章侯府,送青殷启回信国公府,以及,为将殿帅答允见魏致的消息告诉对方而去了黄家。
深更半夜,无法四处寻找,把侯府扒了个遍,但连一个影儿都没瞧见。
无奈只能等今日老老实实回禀顾镡召。
但还没来得及说,殿帅却已经察觉不对了。方禄愧疚到额头出了汗,视线回避顾镡召的目光,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殿帅,卑职有罪,您的东西……弄、弄丢了。”
他想骂自己,好好的簪子分明装在长簪盒中,也不是个容易被忽略掉的小物,怎么就消失了。
待会儿,还是再去青府和黄家门口找一找为好。
方禄暗暗叹气,懊恼地看向他。
顾镡召沉稳端坐于轮椅上,闻此话,眼皮轻掀,目光带着几许严肃,在方禄脸上环肆了一圈。随后指腹揉搓右手的虎口,一下一下,直叫方禄眼睛也跟着他的手指一晃一晃。
常年亲手雕制簪子,使用各种荆枝、玉石竹骨或金银材质,顾镡召的十指和掌心粗粝,磨了许多茧,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缠盘旋在上面。
方禄多看了几眼,收回目光,再次郑重地说道:“殿帅恕罪,请给卑职三日时间,卑职一定找到。”
“无事。”顾镡召转动轮椅,背对他。
良久的静默,他沉下眉宇,嗓音微淡:“掉了便掉了。”
果真没关系吗?方禄不敢应这句话。
眼前的背影隐隐显现出萧索,他突然发觉,从前高挑挺拔的男人在经过一年的腿疾后,清瘦许多。
只看背影,他心里必定在难过。
也是,殿帅自小尤爱雕制发簪,年少时用木头和竹,近些年手艺精巧许多,做簪的材质也变成了玉类。
他初次知道殿帅这等嗜好时,是三年前。他因缘结识了一位工匠高人,恰逢殿帅做簪时出了问题,于是请他拿去给高人修补。
方禄现在还记得初听此话时的震惊,谁能想到,如殿帅这般野性不羁,狂傲狠辣之人,竟然爱这物。
他原以为金戈铁马或甲胄刀剑与顾镡召最相配,但有一日恰巧看见他雕制,才知道想错了。静坐轮椅的男人低头敛眸,宽大的,凶狠的,曾经轻而易举将贼人脖子拧断的手掌,把脆弱的洁白玉簪捧在手里,细细地雕刻纹饰。
他右臂上紧束的袖箭,尖锐,危险而锋芒毕露,是令嬴京众人惧怕的血腥暗器。
但奇妙的,与光洁莹润的玉簪并不突兀,相得益彰。
方禄甚至有种感觉,在这时候见到的顾镡召,已被温润美好的簪饰敛去凶狠,驱散了狂傲和如海的心思,暗潮汹涌不在,平静得像一枚等待开采的墨玉。
“殿帅……”他踟躇道。
顾镡召浓长的剑眉一压,不愿多说与簪子相关的事,话音转道:“你先回,殿前司还有要务,我更衣后便去处理。”
方禄愣了下,抱拳应道:“是,卑职告退。”
他走后,顾镡召独自坐在卧房,没有再动。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他闭上眼,手指揉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先是在五里香酒楼出现怪异的想法,吐血泛疼,而后又得知簪子遗失的消息。两件事混杂,顾镡召心不在焉,遏制不住心口的躁烦,越发在此地待不住了。
“吴宗。”他心神不定,道,“去殿前司。”
贴身侍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推着顾镡召离开将军府。
当晚,他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依旧是那个女声,在脑中不断地盘旋,但梦中身影和以往出现的不同,不再那么虚无缥缈,看不清面容和衣装。反而,虚影渐渐露出了她的面目,虽仍旧无法认出模样,但已较此前好了太多。
至少,顾镡召能通过话语和身影,辨别出这个梦境描述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今日太过挂念被方禄遗失的簪子,梦的开篇,是由一支银花丝嵌红宝珠偏凤簪揭开。
偏凤簪孤零零地躺在红木圆桌案,没有簪盒,没有锦帕在下面裹护,华丽娇俏的发簪随意摆放,如同被谁丢弃于此。
模糊的女子身影慢步进宅院,发现簪子后,一时静默。
直过了半盏茶,她才似乎恍然大悟,喃喃低语:“是谁丢的簪子?”
少顷,将偏凤簪收进了怀中。
顾镡召在梦里听见女子的声音,额头青筋如盘旋其中的青蛇,不停地扭动身躯,挣扎欲出。
这道声音太熟悉了。
他眼皮不停地轻跳、颤抖,紧接着,梦中模糊的视线一晃,女子已云淡风轻地回到了卧房。
她拿出偏凤簪在手中把玩,后走到摆放妆匣的梨纹方角柜前,用钥匙打开。
柜中齐齐整整摆放着十余支发簪。
女子怀念般伸手轻轻抚过它们,随后将偏凤簪放置其间。
她正要关了柜门,顾镡召却见她俯身,再度拿起了这支红宝珠偏凤簪。她捧着发簪无比珍视,走至铜镜前,想将它簪进发髻上。
顾镡召有意通过铜镜看清楚她的模样,可铜镜里更加模糊,他所有想知道的东西都无法窥见。
他拧起了双眉,四肢身体突然莫名其妙的疲惫,巨大的无力感冲击心绪。
他勉力将自己沉浸在梦中,睁着眼睛去看女子意欲何为。
可……她终究没有勇气将簪子落进髻间,低低地一声沉叹,把它重新放回了原处。
方角柜紧闭,梦境戛然而止。
顾镡召不觉大汗淋漓,头皮陡然一紧,倏地睁开双眼。
清夜无声,黝黑的寝房不见丝毫烛光。
他双目紧凝,身体一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住床帐顶部的帘坠。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顾镡召没记错,梦中女子声与十年来时常在他耳边出现的那道声音毫无二致。
每到夜晚,双腿总是从骨头和筋脉里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感,求医无药,连太医也无法根治。顾镡召忍着小腿被针扎一般的刺痛,艰难地坐起来。
半开的窗棂钻进一缕凉风,勉强将躁乱安抚。
他手撑着额头,疲惫地深吸了口气,经此一梦,想到了十年前刚被先皇召回嬴京时的场景。
彼时年十五,已驻守北境,抵御庆国军,驰骋沙场了整整三年。先皇突然召他回京,钦赐殿前都指挥使一官职,从此囿于嬴京,宛如身犯囹圄。
从那年开始,他耳边时常出现一女子的声音。所谈之话也断断续续,无法理清。
曾经,他也暗地里安排了无数亲兵近卫秘密打探,然而多年过去,这道女子声就像凭空出现的,毫无踪迹。既查不到,便没办法处理,好在,此声虽困扰,虽偶尔出现让他魂不守舍,但始终不曾有过危害自身的情况。
顾镡召也就听之任之,不刻意过问。
慢慢的,这项怪事由单纯的声音转变为梦境,时不时会扰他几日。
但今日,是头一回有较为明显的身影。
那支偏凤簪的出现……
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遗失了簪子,心心念念以至于到了梦中。
他百思不得其解。
夜晚极尽宁静,如幽暗而不可测的深渊,最擅长将点滴情绪无限制地扩大,再大,想得愈多,考虑得愈多,心乱便如麻绳纠缠。
在浓稠的漆黑中,顾镡召目光准确地落在已废的腿上。
这双腿……残废的缘由,他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顾镡召闭眼,叹气。
低下头时,长发遮住了面庞,他什么也看不见,尽力地将双膝紧紧碰在一起,想感受两腿相贴的触感。然而除了单纯的生疼,别的一无所有。
麻木而残忍。
※
信国公府,撄宁院。
从五里香酒楼回来的当晚,青知窈托腮坐在绣榻上,复盘今日见到顾殿帅的场景。
出现那股渴肤般的贪恋是极可怕的,顾镡召于她来说只是陌生男子,而她竟对他……白皙的两颊一点一点被红胭脂涂满,沁了血滴般的颜色,连同耳朵也烫得像是要坏掉。
她自恼地轻咬唇瓣,手指捏住发热的耳垂揉了揉,无处安放这股茫然的愁绪。
究竟为何,看见他会那样……那样唐突。
诡异的恋慕,以及贪婪的觊觎之心,独独只见顾镡召时才出现了。
翌日晨起,她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于是俪兰端着洗盘进来,便见小姐愁眉苦脸地坐在床头,一双秀致眼眸不知怎么变得湿漉漉,眼尾微微的红晕,明明是上翘的凤眼却垂成了委屈巴巴的样子。
“小姐。”她喊了声,才将青知窈从沉沉思绪中拉出。
梳妆更衣后,几姊妹都被唤去了三夫人处。
原是春日将半,马球草场万事俱备,只等着嬴京里的贵人驾临。
贞祐三年的第一场马球赛,开办了。
青雁棠尤爱打马球,当下心情舒畅,笑盈盈问:“母亲,是谁主办的,太后娘娘么?”
齐氏把请柬给她,语气不咸不淡:“梁家。”
青雁棠嘴角拉下了:“啊……”
几人出了院子,青知窈思及四妹的反应,略有好奇:“棠儿,梁家是?”
青雁棠手指在长姐眼前晃了晃。
“皇亲国戚。”她作正经脸,摇头叹曰,“不可说不可说。”
青知窈笑容凝固:“……”
一阵风穿过。
竹叶窸窣,须臾又悄寂无声。
静谧的将军府内转眼跪了一地的黑衣蒙面人。
十名暗卫肃然敬拜在顾镡召面前,抱拳听令。
顾镡召居上位,眼神趋于冷漠,淡声吩咐:“昨日巳时三刻,出现在五里香酒楼的一众人等,核查姓名身份,亥时前,将名册交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