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请您笑纳
一炷香前,巳时三刻。
顾镡召由吴宗推着轮椅,进了五里香酒楼一层的雅室。
方禄已带魏致在内等候。
看见顾镡召进来,方禄率先起身,抱拳颔首:“卑职参见殿帅。”
顾镡召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转移到他身旁的人。
魏致却迟迟没动,方禄心里噔的一跳,皱眉给他使了个眼神。吊儿郎当的少爷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拱了拱手:“顾大人。”
说话声有气无力,活脱脱一副为酒色所缠的模样。
长得倒是富态,圆头圆脑,瞧着挺机灵。
顾镡召唇侧微勾,施施然瞥向一旁的方禄,眉梢轻轻地扬了下,仿佛在说:这就是你一力保举,宁肯受罚也要替他行方便之门的魏家少爷?
方禄没脸面对他,低眉敛目,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镡召抬手示意吴宗,后者推动他自然地走到上位。
居高临下,顾镡召勉强施了一个冷淡的眼神给魏致。仿佛不欲在此多留,平静的眼眸再无波动,开门见山便道:“你寻本官到此,意欲何为?”
魏致不耐烦见比他地位还高的人,自顾镡召进来便一直甩着脸色。但近日约见禁军统领的目的不达成,他没办法回去见父亲。
想起从前在新州,天高皇帝远,左右侍从乃至新州别的官员或百姓,谁不低三下四地捧着他,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可自来嬴京,却处处受辖制,怎能不叫他恼恨。
殿前都指挥使,禁军统领……魏致目光闪了闪,笑了。他远在新州,但当今谁不知道顾镡召十年前被先皇召回嬴京的目的。一个被关押在铁笼里的老虎,能有多凶悍?
何况现在已不良于行,岂不是被拔去了虎齿和利爪的废物。
魏致扫了眼顾镡召的轮椅,暗暗一嗤。
但魏致不知道的是,他居处远离皇城太久,世事变迁,当年的困兽早已满是獠牙。曾经桎梏他的官职——殿前都指挥使,而今也成了助他腾飞的阶梯。
魏致直视着顾镡召鹰隼般的眸子,笑了笑,抬手拍了几下。
清脆的抚掌声连响了三次,就在方禄不知魏致要闹什么幺蛾子的时候,侍奉在魏致身后的小厮捧着两箱重重的东西,光明正大地放在圆桌上。
打开一看,是摆放整齐的纹银千两与珠宝金器。
魏致笑得灿烂,眉眼带有骄傲:“顾大人请笑纳。”
方禄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看向顾镡召。
静坐上位的殿帅轻轻勾起唇角,略薄的嘴唇锋利如刀,脸色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与此同此,雅间门打开,六名衣着露骨的窈窕美人一个接一个地翩然而至。
方禄脸色更难看了。
魏致招招手,熟练地揽着一个美人入怀,侧头对顾镡召挑眉:“顾大人,这些美人各个都是绝色,是我专程买来赠与大人的,请您笑纳。”
说完给美人使了使眼色:“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伺候顾大人,伺候好了不会少你们的。”
五名女子的表情霎时从惊喜到了惊吓,讪讪不敢往前。
早在进来看见顾殿帅的时候,她们就慌了。昨日魏少爷来天香楼买了她们,说去伺候达官贵人,必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谁不愿意?于是争着抢着显露风情,只等魏少爷挑选。
抱着或许能成为贵人妾室的念头来到五里香酒楼,谁知魏少爷让她们伺候的是顾镡召。
殿帅威名响彻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他曾经还在天香楼办过案子。那时并无腿疾,阴鸷威严的天子近臣,持长剑直接在天香楼斩杀了三人,头颅轱辘轱辘地滚在地上,猩红的鲜血浇湿了天香楼的绣帐。
当日情景即便过去许久,也历历在目,一想便头皮发麻。
为首女子心脏一缩,无视魏致的催促声,面向顾镡召,蓦地重重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额头死死贴在地面不敢起身,带着其余姐妹瑟瑟发抖地说:“殿帅,殿帅开恩,我等并不知情……”
魏致倏地起身,狐疑地瞥向众女,问:“顾大人何意?”
还没说完,他怀里揽着的女人也跌跌撞撞跑去跪下。
魏致的脸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他不耐烦地啧声,眉眼傲慢,轻蔑地打量轮椅上的男人。
顾镡召目光没有在众女身上停留,如鹰犀利地看了眼盛气凌人的魏致,挥袖启唇,声如沉石:“退下。”
六名女子此前已觉得会被押入诏狱,没想到殿帅竟然饶恕了她们,顿时松了口气,齐齐退出雅间。
魏致眼睁睁看她们离开,心中不屑,转念想到什么,粗鄙的目光盘旋于顾镡召身下的轮椅……原来如此,给一废人送美人,岂非是瞎子打灯笼,多此一举。
他暧昧地笑笑,指头点了点圆桌上的两箱金银珠宝,若有深意地说:“是魏某相岔了,顾大人坐怀不乱,无意娇女,这千两纹银是魏某的心意,一点薄礼,请大人哂纳。”
方禄在旁边听着,只觉魏致是送上门来的傻子。
他不相信魏致来之前没有了解过殿帅的性情,即便他糊涂,其父魏奎焉能不知?
魏奎当真是刚被调任京官的新州知府么?堂堂一知府,怎能犯这种错。
然则方禄是多虑了,魏致此行,与其父并无干系。
他刚进嬴京,父亲便逼他来应招殿前司禁军。魏致在新州作威作福惯了,根本不想费心思去考校。又听狐朋狗友说考校十分吃苦,不愿受累,就偷偷和母亲商量,托了好几层的关系找到豫章侯世子方禄,借此来给顾镡召送金银美人。
财帛之下,焉有清官?如果还有,那便是给的不够多了。
秉持着这种想法,魏致花了大手笔,不信顾镡召舍得放弃。
况且他也没多少抱负,不需得殿前司高官将领,普通的禁军巡卫也可,总之把一直催促他上进的父亲打发了就是。
魏致一直在等顾镡召回话。
雅间沉默良久。
就在他快按捺不住时,顾镡召一手托着下巴,玩味地笑了。
冷厉的丹凤眼微垂,看着魏致,宛如睥睨泥土间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眼中没有情绪,那抹笑也在转瞬凝结成刀锋兵刃,寒意弥漫:“想进殿前司……”
“只凭这些,便想进殿前司?”顾镡召眼神倏而轻蔑,打量桌上的两箱子金银。
这句话显然是为了让位魏致误解。
魏致看着顾镡召,又瞧瞧铺满箱子的珍宝,嘴角笑意扩大:“当然不是,顾大人若能许魏某一殿前司官职,普通的军卫便可,在下自有更多的宝物呈上,还望顾大人莫嫌弃。”
“普通的军卫。”顾镡召咂摸他口中之意。
魏致连忙说:“没错,魏某也不烦扰顾大人,禁军巡逻兵、城门守卫或主管军械刑狱人事等的差使,只要大人应承,在下感激不尽。”
还挑起来了。
顾镡召冷笑,睨了一眼方禄。
方禄早已额头冒汗,暗暗思量黄家岂会有如此愚蠢的表亲。
而魏致此刻已经自信满满,只等顾镡召发话,他便能顺利完成父亲的要求。此后在殿前司随便当当官,嬴京比新州繁华太多,他还想继续收揽小弟,肆意挥霍,此生这般,快意之至。
想着唇角的笑括得愈发大了。
魏致重新看向轮椅上的男人。
可是,这一眼,却叫他明显察觉出顾镡召眉心隐存的阴鸷。好像恶魔张开血红的獠牙和利爪,将他紧紧困锁在牢笼,四周空气也渐渐闭塞,挤压他微弱的呼吸。
魏致喉咙吞咽了几下,踟躇道:“……顾大人?”
静谧的雅间充斥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
对,魏致想出来了,这种威严,就是孤身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夜晚时,被迫匍匐于十殿阎王的石像下。被他们的目光紧锁,左右皆是各路鬼怪及地府差役,以及冷森森的寒冰和灼热的血池岩浆。
魏致自骨头里闪了一个哆嗦。
顾镡召抬手抵着唇侧,阴恻恻地望向他,嗓音充满一股森冷,不怒自威:“你奉送金银美人,孝敬本官,岂非置本官受贿贪污之罪?《大梁律》言,贪污行贿者,属十大不赦,轻则拘押诏狱五载,重则三代不允为官。”
他给了魏致一个冰冷的微笑。
就这么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像极了徒手抓住恶鬼正欲宣判死刑的阎王:“而今天子贤明,诏狱空荡凄清。若有意,本官当送你一程,聊慰你今日孝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