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侯府设宴
琼儿手巧,执着梳篦轻柔地在她如瀑乌发上髻发。
青知窈骨相好,后脑勺圆圆的,琼儿便在她发顶端团了一个两股双环髻,双环中间配上老夫人送来的一套豆蔻紫的玉雕花头面,又自发髻末端落下长辫,辫上嵌了两颗滚圆莹润的珍珠,垂在胸前。
打开妆匣,琼儿取出一支百枝惊雀颤珠银步摇,冲淡了豆蔻紫的沉静,多了分灵秀。
她唇色莹润微红,便只稍稍抹了莲瓣红胭脂,显得白皙面颊气色更好。
去豫章侯府是由二夫人郭氏带着,府内备了三只软轿。论及长幼次序,青知窈同青雁芙同坐,棠儿和阿竹随后,不疾不徐地赴会侯府。
青知窈昨晚又梦回了邓蒙郡,睡得不安稳。
梳洗后精神勉强好些,但在轿子里无言端坐着,没多久便有了困意。
她凤眼半阖,手拖着下巴,借助车内中间茶案短桌,勉强支撑。
倏而,轿子轻晃了下,她困意正席卷着昏昏沉沉的脑子,眼看额头要磕上短桌。静坐旁边的青雁芙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忙轻轻扶住她的脖颈,侧了侧,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青知窈自这番动静里清醒。
她端直身子,脸上浮起薄红:“多谢二妹,我昨日没睡好。”
青雁芙温和有礼地笑了笑:“长姐不必客气。”
说完斟茶递给她:“还有半刻钟便到侯府了,这茶解乏,长姐尝尝?”
青知窈接过,轻抿了小口。
眼神一呆。
确实解乏,浓烈的苦味顺着喉间滚入全身,顷刻就脑清目明了。
这茶显然是青雁芙常备常喝的,青知窈见她在之后也面不改色地饮下一杯,便继续端坐,仪态万方,没有丝毫错漏,活脱脱的名门闺秀。
青知窈忽然想到什么。
王嬷嬷与她说过,二妹雁芙是嬴京贵女的表率,无数人仰慕她的气度。
她会怕苦吗?
比药还要苦的。
这茶她近乎随身携带,是不是每一次的外出赴宴,也像刚才告诉自己一般,用这茶解乏,以求姿态清醒,端庄严谨,不给自己、不给青氏落下话柄。
青知窈唇瓣微动,什么也没有说。
口中苦茶的余味消散不去,甚至越来越重,直使得她再无任何困倦之态。
她取下贴身荷包,里面用锦帕包着五六颗甜梅子,拈了一颗递给青雁芙,笑颜纯澈:“谢过二妹的茶,的确解乏。我送二妹一颗甜果,苦过之后吃点甜,醒神醒脑,更是心旷神怡。”
轻盈软语落在轿中,青雁芙含着茶的苦涩,怔了怔,目光往下,停在那梅子上。
甜梅子外面裹着一层蜜,清甜的香气扑鼻。
青雁芙看向长姐,这张笑脸上因有双凤眼,没有表情的时候,略显得坚毅和凌厉。但一笑凤眼波光涟涟,整张流畅的鹅蛋脸也甜甜软软的,明明话中没有别的含义,可由她的嘴说出来,像极了撒娇,让人不得不听从。
青雁芙接过梅子。
青知窈自己也送了一颗入口。
梅子原本含着些微的酸,但经过蜜的包裹,酸意除去大半,余下一股清淡伴着甜,并不腻。
苦涩被冲淡,青雁芙呆了片刻。
她的锦袋里常年备着苦茶,从来没有想过在里面放上一颗甜果。
轿外传来已到侯府外的声音,青雁芙愕然回神,避开青知窈的目光,矜持地侧过身子。
隔了会,临要落轿了。
她终是没忍住,无声地弯了下唇。
※
豫章侯府宴堂,女眷处。
“青家的会来吗?我倒想见从乡下接回的那位大小姐了。”
女子的询问如同石子,惊起莲塘一圈圈涟漪。
宴会还没正式开始,夫人等在正堂同豫章侯夫人、老夫人说话,已到的各家贵女则去院中花园,同好友一处,自成了小小圈子。
那女子刚问,便有人答道:“方娘子是青家的女师,她们怎会不来。”
“至于那位大小姐,这……”谁也没有见过。
话头突然被细尖的嗓音接去:“什么大小姐,堂堂信国公府,居然有个村姑,还是长房嫡出,说出去只怕笑掉你我的大牙。”
众贵女便是不看,也知道说话人是谁。
嵇文玉,素来不喜青家女,不止一次故意找她们的麻烦。倒是青家家风甚好,被嵇文玉这么针对,也端着姿态,从不与嵇文玉一般计较。
只是这样子的作态,有看得惯的,也有觉得她们矫揉造作,故作矜傲。
总之青家众女一向是嬴京圈子里谈论的重点。
何况现在还来了位流落乡村许久的小姐。
好奇者无数,与嵇文玉接话的倒不多,毕竟谁也不愿意凭空得罪信国公府。
嵇文玉手臂环在胸前,和几位闺中密友站在一处,时不时有婢女俯身,给她揉膝。
“力道这么重,你想害死本小姐么!”嵇文玉猛地踢开婢女。
她腿脚没什么力,婢女倒没出事,伏跪在地上频频告罪。
“好了文玉,快别气,和丫鬟计较什么。”好友劝道,“青家的估计快来了。”
嵇文玉皱眉让婢女继续揉。
听到青家,她脸色很快沉下来。
那日在南大街被殿帅带去殿前司后,没想到顾镡召竟真的请来了她父亲。嵇文玉回府就被罚,长跪了祠堂整整三日,直到现在膝盖还痛得几乎要裂开。
双腿乏力,豫章侯府的宴会她本是不情愿来的,但一想青家女必定到场,便憋着一口气,早早前来,预备看青府的笑话。
“荒僻乡村养出来的小家子气。”嵇文玉阴阳怪气道,“那种地方能得什么贵人?便是有幸出凤凰也成了秃毛落汤鸡。”
她又想到什么,眼珠轱辘轱辘打转,低了下声音,但以她的嗓子孰人听不清?
“你们说,现在信国公府正经八百的千金回来了,那位过继的,怕是正无地自容呢。”
嵇文玉掩唇,啧啧地笑。
周围几名女子跟着哄笑作一团。
“人家是否无地自容,不说出来有谁知?但眼下,一条狗吠得实在猛烈,这狗儿冲人叫嚷着,自以为得意洋洋,殊不知在人眼中,狗叫就是狗叫,人是听不惯、也不乐意听的。”
场面顿时静若闻针。
嵇文玉一噎,倏地往后望去。
坐于不远处的明艳美人笑吟吟地朝她敬了杯茶。
嵇文玉张嘴要怼回,好友忙拉住她,摇头制止。她恶狠狠地一咬牙,想着女子身份,憋着不敢说话了。
花园安静得可怕。
嵇文玉被下了面子,正是有气,又不好朝这些贵女发作,只能踹自个儿的丫鬟。
直到远远的一声“信国公府女眷到”,她才矜持地理了理衣裳,气势汹汹过去。
其余女子亦跟上。
二叔母郭氏由仆从引去了内室坐,青知窈便同三位妹妹,在婢女的引路下,来到女客闲逛的庭中花园。
豫章侯府在自家设宴,请的客人多为相熟世家。
青雁芙姐妹素来受嬴京女眷喜爱,时常赴宴,眼熟的人许多。于是,自垂花门进到庭中,时不时停下与友人谈笑。
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放在其中的陌生女子身上。
青知窈眸光清亮,坦然迎接着好奇或打量的眼神。有与妹妹相熟的友人来招呼,她便不卑不亢跟着唤小姐名称、交换姓名,落落大方。
一路走至花园月形石拱门处。
遥遥听见一串密集的脚步声,青知窈耳尖微动,止住步伐。
她一停下,跟在旁侧的三位妹妹,及同行的女子也不得不站在原地。
青雁棠狐疑地问:“大姐姐,怎么——”
一句话还没落下,嵇文玉气焰嚣张般从拱门出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又是她。”青雁棠小声嘟囔。
除嵇文玉外,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仿佛来赴宴的年轻女客都在此处了,锦衣华服,钗环簪饰。娉婷身姿,颜色姣美。打眼望去衣衫各色,妆容百态,实在眼花缭乱。
嵇文玉被婢女扶着,夺步往外走,恨不得第一眼看见那村姑的模样。
最好是形容粗鄙,相貌丑陋,肌肤黝黑如碳,双手糙若木柴,怎么不好看怎么来。
她已想好了,见着后便揪她出来,好生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一遭,谅她一个小门小户养大的女子必定唯唯诺诺,哪有什么气度。
嵇文玉想到此处心情甚好,越发加快脚步,恨不能飞过去。
可她终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迫切地想要过去,但那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拖了后腿。丫鬟刚才被踹了几脚,此刻不敢说话,只能拼命扶着小姐往外“冲”。
她未发觉自己已钗横鬓乱,奔至拱门后,抬眸飞快寻找人群中的“村姑”。
不料抬头的一瞬间,腿突然支撑不住,双膝倏地一弯。
青知窈才看清嵇文玉的面容,后者就至她身前重重跪下。
青知窈受惊,吓得后退了半步。
在场女子皆震撼,无数倒吸气的声音久久不歇。
这、嵇文玉是要闹什么?
如此大张旗鼓,竟然还直接给跪了。
“唔——废物废物!还不快扶本小姐起来!”嵇文玉捂着膝盖喊疼。
丫鬟及她好友连忙伸手。
嵇文玉双眸泪花涟涟,低着头,看也不看手便往前探去,握住了一只带着温热的柔软手心。
她借着力摇摇晃晃站起来。
一抬眼,泛泪的双眸猛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紧盯这双手的主人。
不是她那粗苯的丫鬟,亦不是好友。
陌生的女子。
一个陌生且貌美的女子。
一个陌生的,敌得过倾城容色的娇美女子。
这个女子妆容淡雅中不失娇丽,衣饰得体,柔美而端庄。
说话声音轻软,听在耳间好像有溪泉流经,泉眼外还有一只黄红两色的蝴蝶颤着翅膀飞来飞去。
“嵇小姐?”
这个陌生的女子还认得自己。
嵇文玉懵神,脱口而出:“你……是青家的大小姐……”
青知窈适才便听出跪地之人的口音,乃是进京当日在殿帅面前,刻意为难她、为难两位妹妹的嵇小姐。
她轻轻点了个头,目光直截了当地深入对方的眼眸,不闪不避:“正是。”
嵇文玉心口猛烈地一跳,无穷震惊涌进心房。
这就是青大小姐……
她瞳孔愈缩,骤然松开手,两眼朝上一翻,凄凄惨惨地倒在了好友怀里。
青知窈呆呆的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