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短暂清醒
老夫人得知穆氏似有清醒之意,立刻前去看望,末了,红着眼眶到佛堂叩拜。
下朝回来的青谓辅,十年如一日地先去陪穆氏说说话,走到正房,见来往的婢女仆从神色匆匆,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神情一凛,立刻大步进院。
心慌急乱地穿进堂屋,掀起幕帘,绕过围屏,刚要喊伺候穆氏的邬嬷嬷,声音在同一时戛然止在了喉间。
素日里一片暗色的卧房换上了新的纱帘,竹青色更为清爽。床边矮桌没有熏香,两只四方瓶里插着石竹红和蝶黄色的新鲜花朵,带着泥土的清香,让人眼前一亮。
只是比平常多加了两物,室内萎靡的病气仿佛一扫而光。
但很快,青谓辅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不是花或纱帘的原因,而是他的夫人。不再失魂般地躺在床上,换了得体雍雅的新衣,梳了简单但不失雅致的发髻,簪了一支碧色步摇,面含笑容地靠倚在罗汉床上。
她没有发现自己进来,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她甚至思绪迷乱到忘记自己是谁,而他总会下朝后来同她说说话。尽管,没有得到一次的回答。
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穆氏这样的装扮了,五年,十年,十六年?女儿遗失后,她就陷入了病症,纵然延请四海名医,依旧无法根治。
他曾不止一次在梦里,想象过有朝一日穆氏清醒的模样,或许会如他们当年的初见。
新科状元打马过街,江南闺秀粉面含羞。
但种种绮丽美好的幻想,都不敌眼前真切地看见她笑了。
青谓辅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静坐罗汉床的穆氏并没有给他任何眼神。反倒是青知窈起身,惊喜地看去,“父亲。”
刚唤了一声,穆氏紧紧抓住青知窈的手,不让她离自己半步。
“阿合。”
听到穆氏低弱中含着迫切的嗓音,青谓辅愣住。
阿合,阿合,青知窈尚在襁褓时,他们夫妻二人便拿着木头拨浪鼓,在小小的女儿面前摇啊摇,嘴里一声声唤着“阿合”。
青谓辅的目光惊愕地停在母女身上。
容大夫在旁说道:“恭喜公爷,夫人认出了大小姐。”
青谓辅久久沉寂的心跳如鼓,半晌哑着声:“她,醒来了吗?”
“尚未。”容大夫道,“公爷莫急,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夫人因为大小姐的遗失而将自己封闭,如今小姐一回来,夫人便好转了,可见夫人并非完全的神志不清。所谓心病,须得以心药来医,依老夫看,大小姐便是药。”
青谓辅看向罗汉床边的母女,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我要怎么做?”
“公爷还是照常。”容大夫示意青知窈,“还请小姐多多与夫人说话,或出门游玩,夫人多年不曾出府,殊不知时常出去对身体亦有好处。天高海阔,疏朗风云,人神清气爽了,病气也消得快。”
“另外,失魂症者夜不能寐,心脉微弱,老夫会再开一些药物,辅以治疗。”
青谓辅沉沉道:“有劳容大夫。”
小厮跟着大夫出去配药,卧房只余三人。
静默中,青知窈感受到父亲压抑已久的情悸,想了想,温声安抚着尚未清醒的穆氏:“母亲想听故事吗,阿合心里有许多的故事。”
“好,好。”穆氏痴痴凝望眼前少女,全然忽视床边的夫君。
青谓辅脑中回荡着容大夫的话,想让女儿好好陪伴夫人,便打量着出去,不在此地充当突兀的第三人。
他无声地叹气,转身欲走,一只手拉住了他袖摆。
下朝后便着急过来,他连官服都忘记更换了。
“父亲,先别走。”青知窈一手握住穆氏的掌心,一手轻拉了拉青谓辅的衣袖,凤眼含着濡慕的情谊,“阿窈的故事,父亲难道不想听吗?”
青谓辅神色微动,咽了咽喉咙,目光早在转身的刹那,专注地流连在穆氏身上。
“父亲请坐。”青知窈取来一张软垫,放于穆氏旁侧。
穆氏起初不明所以,懵懵地望着女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青谓辅微僵着身体坐在她旁边。
穆氏美眸如秋水:“阿合?”
青知窈双手覆上穆氏的手背,用温热包裹她的冰凉,安抚般轻拍了拍。
如容大夫所说,母亲虽认出了她,但尚未清醒,意识亦会时而错乱,所以她现在既认不出祖母,也不知道身旁的昂藏男子,便是她的夫君。
青知窈看向父亲,竟发现那张严肃的面孔里藏着一丝忐忑。
在朝他是精忠报国,刚强正直的丞相;在家他是说一不二,关怀小辈的家主;唯独在妻子面前,熟悉不算熟悉,陌生不是陌生。
从前每日,皆是他说,她听,不发一言,是一种别样的默契,也是实打实的疏离。
但今天不同,青知窈素手托着腮,看对面两人不一的神色,心间倏而敞亮,启唇娓娓道来:“那是在西南邓蒙郡里发生的一件事,相传,邓蒙郡……”
窗棂半开,微风温柔也和煦。
院外柳枝簌簌风吹,屋内娇声笑语不休。
浓浓的邓蒙郡地方话腔调,软是软的,又不像江南水乡的绵腻,尾音更灵秀,是开在漫山遍野的花,雀鸟在山间飞跃,小兽于野外奔跑。
青知窈说起故事绘声绘色,渐渐地,屋内一片和谐与静美。
青雁芙听闻母亲醒了,过来请安。
行至院外,青知窈动听的故事亦飘进了她的耳中。
守门婢女替她掀起门帐:“二小姐。”
青雁芙没有进屋,远远地看见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虽不亲密,却不再是从前那样疏离。
他们认真地听故事。
对面的长姐笑语涟涟。
分外美好的一幕让她的心脏不由得一抽疼,倏然转身,离开了院子。
※
穆氏听完故事,又同青知窈散了会步,已是十分累了。
青谓辅一直守着母女二人,待穆氏上床安枕,替她掖好被角,才抿抿唇,一双被岁月的艰难覆满的双眸仿佛一朝回到二十多年前,和穆氏初初成亲时。
出了内屋,青知窈端坐在圆桌前,凤眸睁得圆溜溜,流光溢彩又是少女的娇憨,冲他甜甜地一笑。
青谓辅面对女儿有些脸薄,咳了咳,过去坐着。
青知窈起身为父亲斟茶。
半晌,青谓辅率先打破安静:“你母亲……许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青知窈垂眸:“是女儿不孝,十六年来不曾承欢父母膝下。”
“别这么说。”青谓辅不愿再回忆旧事,“阿窈,能找到你,已是为父上辈子的福运。”
情至深处不禁抬手掩住双目,敛去激动的声音,尽量放平语气:“为父等今日,已等了太久。阿窈,容大夫说,你母亲的失魂症或有好转的可能,这些天,你便好好陪她说话,如要外出,和你三叔母说后,多带些护卫。”
“是,女儿谨记。”青知窈郑重地点头。
看着眼前懂事的少女,青谓辅心口酸涩。
十六年没有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女儿,如今已是窈窕绝色。
她容貌肖母,性情温软,为人通透,即便在贵胄遍地的嬴京,也可堪众人钦慕……对,十六了,她年已及笄,不久后或许便会成为新嫁娘,离父母家族,冠上别人的姓。
浓浓的伤怀涌上心房,有对女儿的愧疚,有心疼,无奈,种种情绪挣扎反复。青谓辅沉叹了一声,看着女儿如花容貌,道:“你自小长在邓蒙郡,过的自在,嬴京规矩甚多,但为父不愿拘你,若想出去走动,便去。”
他起身,轻抚着青知窈的发髻:“在嬴京,什么都别怕,有父亲在,无人敢欺你。”
青知窈仰起脸,明亮的眸子如星点:“阿窈谢谢父亲。”
青谓辅身居高位,事多繁忙,陪青知窈和穆氏用过饭后,便火急火燎地前往丞相府公干。
青知窈在母亲院中看了看,却没见到随侍的邬嬷嬷。
邬嬷嬷是穆氏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自穆氏病后,也不离不弃,贴身照顾,是大房所居胧明圆的管事嬷嬷。旁人多有敬重,便是府内的公子小姐也没同她说过重话。
平日里公爷事务繁忙,既要尽忠朝廷,又要教导子女,胧明圆中的内宅事便都由邬嬷嬷全权负责。
穆氏的丫鬟道:“邬嬷嬷近日在忙,奴婢不知。”
青知窈回了撄宁院。
她思量后几日同母亲出去转转,唤来丫鬟俪兰。
俪兰是三叔母送来的八名婢女之一,家生子,原在老夫人的绣房做活,手艺精巧,人也细心稳重,由老夫人给了青知窈。
前日见过这些婢女后,青知窈便让俪兰同琼儿一般贴身伺候,余下的分去小厨房和外院。
“我初来嬴京,对游玩居所不甚了解,俪兰,你可知道一些?”
俪兰思索后,答道:“回小姐,奴婢只和父兄出过几日门,没去远地方,较近的有安和寺,避暑山庄,以及大夫人陪嫁的庄子和铺子,别的便不知了。”
说起穆氏的陪嫁,一直是邬嬷嬷在打理。
穆氏的丫鬟提到,邬嬷嬷已有两日昼伏夜出,神思惶惶,不知忙着什么,或许在操劳夫人的陪嫁庄子之类。
母亲多年不曾出府,不宜去太远或生疏的地方,陪嫁的庄子和商铺倒还不错。青知窈想了想,打算先去看看,款款起身:“俪兰,随我去母亲的陪嫁铺子。”
“是,小姐。”俪兰忙替她换衣梳发。
南大街最是繁华热闹。
穆氏陪嫁的首饰铺子暖玉楼,便在南大街稍靠里的地段。
青知窈坐在轿中,撩起轻纱帘帐,侧眸看向外面。
听声音十分热闹,她淡淡看了几眼,便发觉只见热闹,并无杂乱。商铺店面以及街道两侧搭的小铺子都甚有规章,人群熙攘间,也不凌乱。
思绪飘至初来嬴京的那一幕。
这些街市人流商铺秩序井然,绝非一朝一夕养成,想来是归功于殿前司的那位大人。
他在的地方,无人敢乱来。
即便没见过殿帅真容,他宛如大魔王般的威严气势,冷冽心肠,在这几日也从多方听说过了。除了四哥哥对殿帅敬仰无比,别的人,譬如四妹棠儿便极怕他,三妹阿竹也敬而远之。
青知窈摇头笑笑,听轿外百姓说话。
前面不知怎么了,轿子被堵住,便暂作等候。这逗留的时间,旁边书馆正谈论着一件稀罕事。
“你们知道吗,乌藏国东边有神女降临。”
“没听过啊,什么神女!”
“那乌藏国的明镜公子你们总知道吧,乌藏第一才子,他亲眼见到神女,醉后画性大发,挥毫绘作了一幅神女图。”
“哪来的神女,你们说的明镜公子在下知道,神女是臆测,但画技确属不凡。”
“嘘!不过画商经营之噱头也。”
“此话何解?”
“先以神女降世之名令人追捧,再宣之以神女画,吸引贵胄佳人购买。诸位才子纷纷临摹,画商不就有利可图了?这消息你们竟现在才知,半月前就传到咱大梁了,听说江南那边,早早兴起了一股神女画风,买画者比往常更多,嬴京也从江南进了许多画。”
“难怪近日书画铺子里多了不少神女图册。”
青知窈听得起兴,轿夫叩了叩轿柱,道:“小姐,前方堵着了,您再稍等片刻。”
“不碍事。”青知窈戴上帷帽,唤了俪兰,“我们行步去暖玉楼,我正想瞧瞧嬴京的街市。”
二人下轿,信步前行。
青知窈幼时常在邓蒙郡的街市玩耍,后年纪稍长,阿娘便会教她许多规矩。不过,即使教了规矩,也从不拘着她。
邓蒙的家家户户她走遍了的,嬴京与其相比,除热闹外,最大的不同便是,这里的东西来自五湖四海,不单一,看得她眼花缭乱。
“小姐,暖玉楼就在前面了。”俪兰指了指地方,“我们从那条巷子拐过去。”
青知窈道了声“好”。
刚说完,一辆旧板车倏地在前面翻倒,俪兰忙护着小姐,避开几步。
她们躲得快,没有被撞上。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远没有这么好运,怀里包袱散开,东西滚了满地都是,自己还摔了个踉跄。
板车翻得太快,青知窈心有余悸,抬眸看去。
还没瞧清楚书生如何了,有卷画轴顺着墙角滚到了她绣鞋边。画卷的系带散开,一幅女子丹青赫然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