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回邓蒙
嬴京贵女至及笄时便开始议婚,青府倒不怎么急迫。
一则老夫人和公爷看重子女,所提亲之人都要细细端详考量;二则,青府拥信国公爵及丞相尊位,儿女婚事亦关系整个家族甚至朝堂局势,不宜妄议。
如今府内青雁竹和雁棠年岁还小,尚且不急。
青雁芙及笄后,便有许多名门公子提亲,齐氏中意了几位,但最后都被公爷回绝了,就连齐氏也不知公爷想与青雁芙何等的夫家。
她虽掌管府内中馈,但毕竟隔着一房,不是青雁芙嫡母,儿女婚事可以商量,却不便插手。
如今,寻回了大小姐,且青知窈生辰年长青雁芙半刻,亲事,说来是该留意了。
齐氏后又想了想,摇头:“不急,阿窈的婚事,还是大嫂亲自处理为好。”
王嬷嬷不赞同:“大夫人这病……”穆氏病症已快十六年,曾经的江宁府书香贵女,而今也已没落,孰人还称美名?即便清醒,在嬴京名门圈子里也无名多年。要知道,给儿女做婚事不简单,应酬交际,迎来送往,虽无必要,但还是有的好。深宅内院,表面看着什么都光鲜,但内里水深火热又有谁知道。
若无主母筹谋安排,女子难保不会吃点亏。
王嬷嬷:“您素来待几位姑娘有如亲生,以大小姐的身份,未来的亲事嬴京名门贵胄都会盯着,可不能出岔子。您十几年来忧心劳苦,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谁人不称赞贤名。老奴倒认为,您可记挂着大小姐的亲事,毕竟关乎着公府上下。”
这便是隔房的难处了。
“罢了。”齐氏叹气:“你莫忘了,阿窈还有身在邓蒙郡的养父母和外祖父,以及江宁府的舅家。”
王嬷嬷拧眉:“邓蒙林家?”
倏而笑了:“夫人多虑,难不成大小姐还会回那地儿么!”
“没见到阿窈时,我猜想,她不可能再回去,谁会甘愿受苦。”齐氏若有所思,“但这两日她给我的感觉,决然不是会弃养父母不管的性子。她,很听话,乖巧。”
王嬷嬷听懵了:“这不好么,说明咱们大小姐即使长在乡间,亦是生来的大家风范。”
“不对……”齐氏扶着额,想不出来了,皱起了眉端。
王嬷嬷忙按揉她肩:“夫人是累了,快先休息。”
齐氏沉了沉肩膀:“也罢,顺其自然。”回头冲王嬷嬷一笑,“你有句话在理,阿窈那股子气度,甚好。”
※
春夜,轻风。
青知窈陪伴哥哥吃饭后,回到撄宁院。
琼儿捧着锦衣袍服进了内室:“小姐,这是三夫人让嬷嬷送来的,上好的蜀锦,还有头面首饰。”
“放下吧。”青知窈有些失神地说。
琼儿乖乖放好,瞧着青知窈动也不动地把玩两枝“香客徘徊”,笑嘻嘻道:“小姐再看,花儿都要谢了。”
青知窈从花中醒神。
被打趣,她笑着瞥了琼儿,看向木壁柜子,目光在里面挑选。
倏地眼睛一亮,素手指去,盈盈笑道:“快将那只青釉鱼纹瓶取来。”
琼儿立刻抱着瓶子,小心翼翼摆在桌案。
青知窈盛了清水倒进青釉瓶中,再将香客徘徊花细细放好。浅紫的颜色和青釉瓶的梅子青相融,并不突兀,在活灵活现的鱼纹饰里,显得格外和谐。衬得花枝仿佛活了,如见邓蒙郡的山花。
琼儿无不可惜:“就算放在瓶里,最多两日就蔫了。”
青知窈皓腕托着腮,听到这话,盈盈的眉眼一耷,唇瓣轻努,嘴角浮出两个鼓鼓的小包,拖着声儿叹:“琼儿说的对,可惜没有根,不然咱们就能种在院子里。”
“咦?”琼儿狐疑,“四公子不是说,这个花只能在殿前司养活?”
青知窈笑了,指腹轻点了琼儿的额头,嗔道:“岂会有那么邪门的事,既然它能从邓蒙来到嬴京,哪里非得殿前司才行?”
“也是,种花看的是土壤和天气。”琼儿伸手比划路线,“我早晨和胧明圆的丫鬟聊天,她们说殿前司在北街,和咱们离不了多远。那边能行,这儿也可以。”
青知窈点点头,托着花瓶,放在了床侧的小案上。
刚收拾好,回头,琼儿拿起锦绣衣饰,蠢蠢欲动:“小姐来试试吧!”
青知窈红了下脸,有点不好意思。这副场景让她的思绪回到了在邓蒙郡的那些年。
琼儿自小跟在她身边一起长大,后来和郡内一位梳发嬷嬷学习,才知天赋极高,任何新奇或繁复的发髻,都信手拈来。青知窈自十三岁始,便日日由琼儿束发髻,配衣服和首饰,琼儿乐此不疲,她也喜欢得很。但现在是在信国公府,总有些难为情。
“小姐不愿意么?”琼儿忙问。
“也不是。”青知窈摸了摸微烫的脸,赧颜,“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再试。”
“不晚不晚,明儿小姐要去看望夫人,没时间的。”琼儿跃跃欲试,“来嬴京路上这几个月,奴婢看过一路城镇郡县,新学了许多发髻。琼儿手都痒了,小姐疼疼我,让我一试吧。”
她稀罕青知窈的一头乌发,雾鬓云鬟,梳什么髻都好看。
尤其有成就感。
青知窈很快被说动,坐在铜镜前时,薄薄的面颊都沁了红。
折腾了一个时辰,琼儿才停。
青知窈身子也软了,闲懒地去沐浴,后便歪在床上,瞧着床帐顶端的流苏晃动。
床边桌案的香炉,散着清清淡淡的青梅香。
琼儿有条不紊地收拾珠宝发饰,有自邓蒙带来的,也有老夫人和叔母们赠的,她手脚麻利,一一装在妆匣中,惊讶地拿起一块并没见过的玉佩,回头问:“小姐,您新买的玉佩吗?真好看。”
青知窈坐起来,走到她身边,将玉佩放在锦帕中包好,无比珍惜:“是临走前,外祖父所赠。”
“太爷的?”琼儿哇了一声,“可得仔细收好。”
瞧她如临大敌般,青知窈抿笑,手指轻柔地抚过玉佩凹凸纹饰:“不必,外祖父怜惜,这玉佩是开过光的吉祥物,又有外祖父礼佛的慈心,让我常常佩戴,护佑平安。”
熄了灯后,青知窈睡下。
玉佩搁在枕边,她侧身,手触摸上温润的质感,回忆起离开邓蒙郡的那日。
“阿窈,一去嬴京,道路遥远。”她走的那天,外祖父罕见地没有守在公案前操劳,站于一棵枯树下,久久望着嬴京的方向,好像在为她的离去而怅然,“佩戴好玉佩,遇到难事时,或许能护你安宁。阿窈谨记,嬴京天子脚下,莫起争端。受了委屈,便回来。”
“去吧……”外祖父阖眸长叹,“到祠堂叩拜先祖后,再去蒙公子的衣冠冢道别。”
青知窈伏地长拜:“好。”
百年间,蒙公子宛如这座偏僻郡县的守护神,不管去往何地,又从何地回来,林氏子弟都要敬拜。
青知窈去了衣冠冢,在那却见到了年幼的弟弟,正握着木剑练习:“姐姐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不会太久,阿繁等着姐姐,好吗?”
“嗯!”幼弟重重点头,抱着木剑煞有其事地挥舞,“姐姐回来的时候,阿繁就能保护你了。”
青知窈笑着捏捏他的脸:“这么想当将军啊?”
“当然。”阿繁昂首挺胸,“我要像将军一样,保护邓蒙郡!”
青知窈知道阿繁口中的将军指的是谁。
她六岁那年,大梁的灾荒仍然没有完全解决,邓蒙又遭土匪流寇之乱,抵挡不住,郡内兵将拼死守护的这座城池,眼看就要倾覆。
外祖父上报消息至上级州牧,然久久未有回音,就在他们苦苦应敌的时候,一名少年将军领着二十余兵将,恰好路过这里。
如神祇降临,成了邓蒙郡的救星。
但无人知晓那支军队属于哪里,亦不明带头的将军究竟是谁。邓蒙太偏了,被遗忘太久,车马慢,人也慢,嬴京那些大地方的消息,传过来,最少也要几月的时间。
少年将军没有在邓蒙停留,匆匆离去。
六岁的青知窈,满心都是崇拜,也因此记了多年。
她后来将这件旧事说给弟弟听,阿繁更是着了魔一般,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成为将军,仿佛成为了,就能保护家人和邓蒙。
“当将军会很辛苦哦,阿繁不怕?”
小小儿郎挺起胸膛:“姐姐说过,天下的英雄,都是从鲜血和泪里爬出来的,弟弟生下来就有血,会哭会流泪,那就可以当英雄呢!”
清脆的童言在脑中盘旋。
撄宁院里,凉夜如水。
睡梦中的青知窈弯唇笑了笑,翻身熟睡了。
翌日醒来,她提笔写信道——
阿娘,见字如晤。
时隔三月,女儿已平安抵达嬴京,父母兄妹皆以礼爱之,万莫担忧。
今邓蒙春寒料峭,望爹娘、外祖父与弟弟添衣暖食,体康身健。
女儿拜上,勿念。
※
青知窈早起,在小厨房熬了一碗鸡丝粥,去见母亲。
到胧明圆的正屋时,为穆氏看病的大夫正打开窗户通风。
青知窈见眼下情形和昨日来时的紧张不同,不禁心弦一紧,问道:“容大夫,小女能否进内室?”
大夫点头,青知窈揣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撩开床前的帐幔。
来到青府已有几日,但因着病情,一直没能见到母亲。
躺在床上的妇人病容憔悴,双眼阖着,似乎陷入了睡眠。青知窈目光描摹着这张面容,从额头,到弯眉,眼睫,鼻尖和略显苍白的嘴唇。
长久的失魂症,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眼眶毫无预警地泛起酸涩,青知窈坐在床边,低低唤了声:“母亲……”
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揩去眼角渗出的泪,刚要起身给容大夫让位置,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拽住。
青知窈不可置信地回眸。
病榻上,妇人缓缓睁开眼睛,眼里露出短暂的清明。
她有气无力地喊道:“阿合……”
青知窈悲戚的双眼突然炸开了一簇烟花,情不自禁俯身,和妇人更近点。
青雁合,她的本名,从雁字辈。合,有百合之意,又寓敦睦融洽。
失魂症会使病患神志不清,头脑思绪散乱,但穆氏却在看到青知窈的瞬间,认出了她。纵然只有一瞬的清明,容大夫亦惊喜万分。
“快——快请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