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百零一中秋
翌日,便是中秋。
月满时,千辉炽,酥饴驱霜寒,甘泉濯彷徨,花灯迢迢照长夜,桂魄盈盈入玉觞。
帝都的中秋夜,其热闹程度,能与元宵灯节比肩。
府中人早早便忙碌起来,在院中设一长案,备好月饼花果,美酒佳酿。待月上梢头,仆从将夜灯悬挂瓦檐下,府中人一一上前,祭月跪拜。礼成,便各自散去,结伴到街上赏灯游会。
秋末渐凉,沈巍才能下床,不便出门,沈绛河便与桐夫人,沈陌宸一同出府。
朱雀大街正中早搭起舞榭,四周建起高阁。檐角挂上六角宫灯,绢纱绘有蟾宫金桂,玉兔皓月;额枋雕饰惊鸿玉女,白头仙翁。
一行人上街得晚,高阁中早已人满为患。绛河本想登高望月,见阁中游人摩肩接踵,只得作罢。
却见檐下纱罗随风微荡,听得四周琴乐渐起,台中灯光齐聚,数名舞姬立于阁中,水袖飘摇,柳腰轻摆,玉指拈花振翅,墨丝缠月拂风,舞得是婀娜妩媚,醉景动人。
众人聚在舞榭前,看得目不转睛,惊叹连连,至舞尽歌停,才逐渐散去。
今夜满城灯火,街巷热闹非凡。沈陌宸少能感受这般氛围,自是兴致高涨,一路跑着跳着,这边瞅瞅,那处看看,不亦乐乎。
待走到一个小摊前,见摊位上摆放着好些泥偶,皆是锦衣华袍,头上长有两只长长的兔耳,嘴裂为三瓣,长相颇为怪异。
沈陌宸好奇的停下脚步,疑惑道:“这是哪路神仙?长得这般模样。”
桐夫人微微一怔,亦好奇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兔儿爷。”沈绛河在一旁默默开口,“你可想要?”
沈陌宸觑了眼桐夫人,见她早已转过视线,便垂下头,细声道:“不了。别处还有许多好看的。”说罢,乖巧的跟随桐夫人离开。
见他一步三回头,沈绛河轻叹口气,拿起其中一个红袍兔儿爷,付过银钱,疾步追上去。
沈陌宸正失落地搅着衣袖,忽然一个精致的泥偶被塞进怀中,抬眼望去,见绛河走在他身侧,朝他调皮地眨眨眼。
他高兴得险些喊出来,绛河手疾眼快捂住他嘴巴,沈陌宸意会,当下闭紧双唇,悄悄将泥偶藏进怀中。
众人一路前行,见远处波光潋滟,走近细看,是成千上百的荷花灯,正沿着清河上游缓缓漂来。
既来游会,当放灯祈愿。淞儿从一旁小摊上买来两盏荷花灯,选来更为精致的一盏递给自家小姐。
绛河接过,荷花灯呈水红色,瓣尖自上往下由深至浅,花瓣脉络,花中蓬蕊清晰可见。
花蕊正中放置一段红烛,游人将心中所愿写于黄纸之上,压在烛下。烛花点燃,莲花灯沿着河道往下游漂去,若一路无阻碍,无停滞,能一直汇入江海,所愿便能实现。
淞儿拿起小笔思索良久,才展平黄纸,郑重写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绛河侧头偷瞄,见她垂头写得专注,不忍打扰,只点上红烛,走到滑腻的石阶上,双手掌灯,将其缓缓放入河中。
花灯才触及水面,岸边清波突然向外荡开,将其推入河中,缓缓送至远处。
“小姐在黄纸上写了啥?”淞儿自黄纸前抬头,见她已将花灯放下,好奇道。
绛河摇摇头,空白的黄纸靠近岸边灯烛,纸张触及火苗,瞬间被点燃,不过片刻,便化为灰烬。
“我之所愿,不想祈求上天。”
淞儿发出一声惊呼,看着她指间洒落的细灰,叹息道:“多浪费呀……”
绛河不以为然,只怔怔看着远去的荷花灯。
花灯早已汇入熠熠灯火,斑驳陆离,仿若烂漫星河落入方舆,加之圆月映入清河,天地似交叠融合至一处,三界界限也随之变得模糊。
她兀自神游天外,却见不远处,有一高大清隽的长影立于石桥上,暗沉沉融进粼粼河水之中。
绛河抬头,见尹祈明一身鸦青窄袖圆领袍,墨发虚束,脸上挂着温柔和煦的笑,目光一路追随着她身影。
街上欢声笑语,灯影幢幢,两人在穿梭的人群间遥遥相望。
似受到周围氛围感染,绛河亦笑着,提起衣裙,转身便往石桥跑去。
淞儿觑见她举动,才想开口,瞧见石桥上那道极为显眼的身影,适时住了嘴。
绛河穿过人流,来到桥头。
祈明倚在阑干旁,见她跑来,便迎上去。
两人站在桥头斜阶处,脉脉相对。
与此同时,焰鼠自河对岸升起,咻的一声奔至高空,如星辉霹雳乍散,碎在玄夜中。
烟火接踵而至,姿态各异;赤凤展翅,火树拂风,金钱叠落,落英漫天。艳花散射,而后坠于天际,没去光华,失了声息。
祈明定眼看她,眼底尽是朦胧笑意。
绛河忽觉脸上燥热,不知是岸边灯火还是苍穹艳辉,叫她那白瓷般的面颊透出浅浅粉色。
“带你去个地方。”祈明似未窥得她那几分羞怯,亲昵拉起她的手,缓缓走下石桥,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淞儿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一脸无可奈何。左思右想,趁一旁桐夫人不注意,只与其他丫鬟打了声招呼,便悄悄遁了。
空中残焰灭尽,停滞的人潮再次行进,街上熙来攘往,灯光照彻,夜明如昼。
今日宫中饮宴,沈逸之有幸得席,在家中用过晚膳,便入宫去。
袭上皆是相熟的同僚和同龄的小友。酒至半酣,众臣杯盏交错,吟诗作对兴致正浓。沈逸之酒量浅,眼下已有几分混沌,便借口更衣,起身走出花厅,到远处空庭去。
庭中静谧,无高枝古树遮挡,凉风自空庭穿过,带起他衣摆,也把身上的酒气散去大半。
他两手负于身后,抬头仰望,明月皎皎,清辉漫漫。
难得回京,却没能与绛河共度这中秋夜,难免有些怅然。
忆起适才群臣弄月,皆叹月满人团圆,渺渺相思意。不知绛河此刻,可在院中对月独酌,可有几分想他念他?
才下一叹,却见一玲珑身影往空庭中来,堪堪停于游廊下。
沈逸之侧头,待看清来人,正要行礼,便听得对方轻声问:“如此良辰美景,沈大人为何孤身赏月?”
“今夜赴宫中饮宴,殿中喧闹,微臣不胜酒力,便到此处静歇片刻。”沈逸之略略俯身,恭敬道。
“黎城闲游一别,沈大人愈发客气了。”娇声隐隐透出一丝惆怅,缓缓从游廊下走出,来到他身侧。
“既各归其位,君臣有别,臣不敢不敬。”
沈逸之抬头,见崇贞着茜色织锦百迭裙,同心髻上缀着缠珠金钿,两侧分饰两支细银珠钗,高贵而不至繁复,更衬得她冰肌玉骨,楚楚可人。
他默然注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般太过逾矩,忙垂下眼帘。
“沈大人手臂可还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还不到半月,又日夜操劳,患处自然无甚起色。可沈逸之瞥了眼左臂,回到:“托殿下鸿福,又得殿下照拂,如今已好了大半。”
崇贞蓦然一滞,继而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与沈大人许久未见,何来照拂。”
对方亦不点破,只道:“殿下托人日日送来补汤,便已是天大的照拂。”
崇贞忍住嘴角露出的欣喜,沉吟片刻,问道:“那些补汤,沈大人觉得如何?”
沈逸之不明所以,抬头看,见少女杏眸中星光点点,满怀期待的望着他。
他心中倏然一动,垂下羽睫,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情愫。
“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顶顶好的。”
“那都不是御膳房的,是我熬的。”崇贞抬了抬下巴,难掩得意,“我到太医局寻来的方子,又请教了好几位御厨,想来味道不会太差。”
沈逸之一听,便要跪下来。
崇贞反应却比他快,一把拉住他袖袍,佯怒道:“若沈大人跪下了,便是在拒绝本宫的好意。”
听得她突然端起架子,沈逸之无法,重新站定。
“臣受伤并非殿下所致,殿下无需这般……叫臣难以消受。”
“我当沈大人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关心,难道不该?”
沈逸之被她的反问噎住,半日说不出话来。
崇贞也不恼,直接转移了话题:“还未恭喜沈大人晋升。”
昨日他刚擢升为工部尚书,官至正三品,因此才得赴今日饮宴。
“谢殿下。”沈逸之迅速收拾情绪,拱手谢过。
“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事关沈大人,想要打听清楚。”话锋一转,叫他猝不及防。
“殿下请讲。”
崇贞两指不安地绞动着衣带,眼神略有些闪烁。
半晌,听得她轻咳一声,轻声问:“沈大人如今可有婚配?”
凉风不知何时停了,沉寂在体内的酒气似乎在一瞬间窜上脑门,叫他头脑发昏。
沈逸之闭眼定了定神,回到:“不曾。这些年在为仕途拼搏,未能考虑终身大事。”
“既如此……沈大人觉得……我如何?”
少女面带羞怯,贝齿咬住娇嫩的唇瓣,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只觉整个人被渗出的酒气包裹,灵魂似被勾出窍,飘浮在半空中。
沈逸之晃了晃脑袋,见眼前身影摇摇晃晃,叫他看不真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伸出手去,抓住崇贞衣袖。
“殿下方才……何意?”
“沈大人可是醉了?”崇贞见他脚步虚浮,似要站不稳,慌忙上前扶住。
薄云散尽,皎月再无遮掩,凉凉月光落到两人身上,随着远处骤然炸开的焰火,幻化成旖旎的暖色。
“大人醉了,我却没醉。方才我句句所言,出自真心。”
沈逸之觉得自己胸膛处有什么物什快要蹦出来,耳边是咚咚咚的巨大声响,他费力站定,才想开口,忽觉眼前一黑,朝崇贞倒了过去。
祈明拉着绛河拐进远巷,来到一处宅邸前。
借着高树缝隙间洒落的昏薄夜光,隐约可见门上牌匾,“成蹊”二字落于其间。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宅邸大门。
院中空旷,只有孤单一棵细叶榕,与一旁的矮凳石桌。
石桌上放着一个黄花梨木嵌玉食盒,两个白釉酒坛,旁边还放了两个鲜艳的石榴,一串孛萄,几个枨橘,都是祈明提前备好的。
“这是你的宅邸?”
“嗯,多年前买的,闲置了好些时日。”
那日,他本想将这宅邸尽数抹去,可此处一阶一瓦,皆留有两人相处的痕迹。祈明抬着手伫立半晌,终究没能下得去手,索性将宅邸空置着,也许某天能派上用场。
他领着绛河走进院子,来到石桌前坐下。
绛河好奇地四处张望,觑见堂屋内陈设简单,不似有人在此常住。便问:“你平日都住在定北侯府,为何要在此处买座宅子?”
“因缘巧合。”他从堂前取来两个酒盏,将其中一坛酒打开。
清冽的酒香,混合金桂的香甜,一瞬间窜入口鼻。
绛河满脑子疑惑被四溢的酒香冲散,嗅着香气,到祈明身旁坐下。
“这酒是母亲酿的。父亲爱酒,她便想着学,桂花酒简单,就以此来练手。我虽未尝过,但闻着香气甚妙,便带来给你尝尝。”
她早已迫不及待,却仍等祈明将酒盏倒满,才打开面前的食盒。
食盒分为两层,第一层放的是用炭火烘烤过的板栗,个头饱满,外壳被烤成深褐色,有些个已经裂开,露出里头浅浅金黄。
板栗光滑透亮,堆叠在一处,将整个匣子塞得满满当当。
再打开,下面一层是码放整齐的月饼与桂花糕。
绛河觉得,这月饼造型颜色看着都颇为亲切,猜测道:“这月饼可也是谢姨做的?”
“嗯,想着你已许久未曾吃到过,央求她多做了些。”
绛河从食盒中拿起一个月饼,轻轻掰开,颇为珍惜地放入口中。
藕丝的酥皮包裹着蜜枣馅,混入少许翻炒过的果仁,滋味甚妙。
她咬下一口月饼,又拿起酒盏品酒。
酒甜似蜜,搭配香酥油润的月饼,叫人欲罢不能。
“谢姨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绛河一边感叹,边将手中的月饼吃了个干净。
祈明则在一旁默默剥着栗仁。
板栗在他手上,被他两指轻轻一捏,栗壳从中间裂开,捎作挤压,金黄的栗仁便从薄壳中脱离,滚落到他掌心。
两人垂首浅酌,抬头赏月,不过片刻,祈明便剥了一手的栗仁。
“伸手。”
绛河张开手掌,乖巧递过去。
下一刻,掌心便被栗仁给占满,险些要握不住,滚落到桌面上。
绛河心满意足地接过,像松鼠一般塞了满嘴,才细细咀嚼咽下。
“别急,无人与你抢。”
绛河咽下口中甘甜,嘟哝到:“我怕赶不上你剥的速度。”
一杯桂花酒下肚,绛河微微仰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祈明仔细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吃得心满意足,亦忍不住笑逐颜开。
他身子微微后仰,倚着廊柱,一副闲适模样,借着月色,深邃的五官透出一层难以言喻的光辉。
绛河被此极景震慑,忙不迭转过头去。
她窘迫地咳了咳,随意拾起话头:“你此时出来,不怕谢姨生气?”
某年中秋,她与祈明,沈逸之三人偷跑到一处山头上,学着那些文人骚客,把酒风月,吟诗作对。待谢雅南费心做好一篮子月饼,见院里空荡荡,早不见几个孩童踪影,气得两日未和他们讲话。
“我和她说过,要出来寻你。反倒是你,”祈明侧过身,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撇下府里人随我出来,不怕你的姨娘们回去告状?”
绛河伸出食指,朝他摇了摇,幸灾乐祸道:“父亲与桐夫人还未和好呢,便是今日在席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桐夫人便是想告状,也得等一等。”
祈明听罢,亦随之笑开。
两人对月酌饮,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两坛桂花酒见底,祈明将最后一点倒入绛河酒盏中,浅笑着看她。
他此刻实在好看得过分,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以及……略有弧度的薄唇。
绛河视线停留在唇瓣处,觉得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叫她再移不开目光。
祈明见她失神地将自己望着,反倾身过去,狡黠一笑:“在看什么?”
咫尺距离,彼此呼吸相闻,散落的碎发也随之纠缠在一处,难辨你我。
似被心中难以言明的欲望引诱,她并未后退,反而鬼使神差般靠上去,手缓缓抚上祈明侧脸。
但见绛河羽睫微阖,抬头相迎,轻轻吻上他嘴角。
明月得一抹浮云遮掩,挡去晃眼的月光,清辉溶溶,周遭夜风也随之温柔起来。
不过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让两人心如鹿撞,呼吸也跟着停滞了。
良久,似再听不见院中风声,绛河缓缓睁眼,迎上对方惊愕的目光,慌忙往后退去。
祈明倏然回神,抬手抓住她薄肩,未等她反应,薄唇便紧紧覆上她的。
不同于绛河的腼腆与生涩,祈明唇瓣与她交叠,耐心地吸吮着。而后似乎觉得不够,竟撬开她贝齿,舌头探入她口中,与她的粉舌纠缠在一处。
绛河哪知他这般生猛,只觉体内的气息被他尽数夺去,呼吸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她有些慌乱,想往后退开。可祈明紧紧搂着她腰背,不给她一丝逃脱的机会。
他的吻如狂风骤雨,久久不息。绛河觉得脑中化成一团浆糊,身体再使不上力气,整个身躯落到祈明胸膛,任由他攫取自己的灵魂。
院中猝然风动,细叶沙沙声响,打断了这场无言的沉沦。
祈明终于放开绛河,见她小嘴微张,唇瓣上沾满他的津液,亮晶晶,又红艳艳的,甚是诱人。
他敛下心神,认真注视着她。
绛河仍轻喘着,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见她紧握双拳,似憋着一股气,下一刻便要迸发出来。
祈明以为她要打自己,下意识便要闪躲。
预想中的粉拳被未落下,绛河眸光微荡,宛如飘雪落入湖面,才弄起涟漪,便又消散了。
“我们成亲可好?”声音因为太过紧张,竟有些颤抖。
祈明怔住。
“我知道这般似乎于理不合,可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该再等了。”
绛河鼓足勇气,抬眸与他对视:“祈明,我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