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京
京城长安东市的一家破庙内,瓢泼大雨裹挟着风卷进门来,让里面坐着的一群乞丐打了个冷颤,连忙端着讨来的饭往里面挪。
乞丐们穿得大多是带补丁和破洞的粗布脏衣,唯有一个人穿得还算干净,绯红色深衣上没有一块补丁,只是略微有些脏,一个人窝在观音像下的稻草堆里,缄默无言,一看就是家道中落新来的破落户儿。
长得还挺隽秀,就是身段单薄了些,看起来柔弱得很。
一个年老的乞丐看向这新来的破落户儿,大声吆喝道:“那小兄弟家里是受了什么灾沦落到和我们这些老乞丐挤这破庙?”
正啃着馒头的浮梦一听这声音是朝着自己说的,视线从门外移到门里,瞟了一眼说话的乞丐,低沉着嗓子粗声道:“生死之命,天理之为,哪是什么灾祸。”
说完,便不继续理会那些乞丐,兀自继续细看门外的雨。
几个月前,浮梦的养父浮屠因病身亡。她自幼跟着养父四处漂泊、靠贩画为生,只听养父说过他是在京城长安捡的她,未曾听养父说起他自己的故乡。
便只能将养父遗体带来这个地方安葬。
棺材钱和一路上的运费花销不少,浮梦在安葬好养父之后便所剩不多,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
她本来就是个江湖浪子,没有家,如今也没有了亲人,过的跟乞丐没有什么区别,哪里提得上沦落二字。
这接连几天的大雨让她有点着凉,嗓子都低哑了些,用男腔有些费劲,嘴一动喉咙便牵扯着疼得厉害,因而并不想多说些话。
乞丐们瞧那小兄弟不愿多言,便悻悻地闭上嘴,自个儿吃饭去了。
这几天下雨,讨的粮食也都快见了底,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再继续下下去,怕是他们这些个贱命都得没了。
“老天爷,你咋个儿要与我们这些乞丐为敌!”
响亮人声一闭,天上一道惊雷炸起,贯耳震喉,惊得破庙里乞丐们闭了嘴,噤若寒蝉,抬头望着破瓦敝顶,个个眼睛里全是怯意,唯恐下一道雷就劈在他们身上。
瓢泼大雨猛烈砸向青石地面,哒哒马蹄声不知何时夹杂进雨声,显得急促、犹如擂鼓重锤,一下一下敲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水花四溅。浮梦听着那马蹄声由远及近,竟在破庙不远处停了下来。
眯起眼往门外仔细瞧去,一道健硕挺拔的身影便进了视线。
来人一袭金丝织暗云纹锦衣,头戴遮雨斗笠,脚上踩着高靴,左腰上挎着把弯刀,眉宇间尽是兵戈戾气,黑着脸跨进了破庙低矮的门槛。
手里还拿着卷黄色的文卷。
周围的乞丐一下大气都不敢出,阒然无声,唯有门外大雨泼地声不绝于耳。
男人声音粗犷,一听便知是练过的:“你们当中可有一名叫浮梦的男子?”
浮梦一惊,竟是找她的。
但依旧没有站起身,靠在稻草上、像瘫了下半身的人:“是我,何事?”
男人锐利的眼神瞟向她、如刀一般,却又带着某种敛色,遽然俯身一跪。
“三皇子殿下,皇上命下属特来接你回家。”
大雨瓢泼,男人的声音却格外响亮,明明每个字浮梦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让她听不懂了。
周围的乞丐见着进来的男人跪下,便也跟着跪下、一个个叫着“三殿下金安”,声音低低高高揉在一堆、跟唱戏似的。浮梦一瞟,只见刚刚问她话的乞丐面色铁青,半晌才也跟着讷讷道了句金安。
随后便都絮絮低语着什么,大抵不过跟她自己心中疑惑一样。
“三……皇子?”
她竟是……皇子?
云里雾里被带上门外候着的马车,只听见前面马上之人“驾”的一声,马“驭”的一声长叫,便是阵阵车轱辘声入耳。
浮梦清楚自己是女人,实实在在的女儿身,只不过常年跟着画师老爹漂泊、男人装扮要方便些才女扮男装。
可男子交给她的黄色文卷上明明白白是皇帝的亲笔手书和玉玺红章,摆明了不是骗子。
谁敢用当今皇上的名头骗人呢?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一场误认。
浮梦连忙向前倾身、玉手卷起金帐轿帘,雨水模糊了那人身影,只能略微看见黑衣红马剪影。她问雨中策马之人:“缘何知我是三殿下?”
策马之人并未回头,冷薄的声音混着淅淅雨声落进浮梦的双耳。
“是便是,没有为何,”顿了下,又提醒到,“殿下进宫以后只需谨记自己是皇子便可,万不可再向任何人问起此话,尤其是皇上。”
……现在皇帝寻回民间流落的儿子都这么草率吗?
“那我万一不是皇上的儿子……”浮梦声音压低喃喃自问道,却不料一字一句都落进了前面男人的耳中。
“谨言慎行,殿下!”男子猛然拉住马绳往回一扯,转头瞥向她,“此话在进宫之后哪怕对自己也不能说。”
浮梦哑然,怎么这皇宫里什么话都不许说,跟进了牢狱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
“你就是皇上流落世间多年、遍寻才得的皇子,你也只能是,三殿下。”
……这怎么还强买强卖了……
道理浮梦都懂,问题是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做得了皇帝的儿子?莫说做什么三殿下,做三公主都还勉为其难。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路上雨越下越小,浮梦的心却愈见焦躁。
这又不许她问又不许她说,万一日后查出她不是皇帝的儿子那该如何?那可是要杀头问斩的欺君大罪。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男的,何来皇子之说?
愁,这冤愁如丝线一般搅着她心窝,让她一双柳叶眉弯成了远山青黛,星眸里疑惑参着不解。
头一回被强制成为皇帝流落世间的血缘也就罢了,还被强制成为了男人,要是日后东窗事发、她的冤屈要去何处说?阴曹地府么。
前面策马男子“驭”的一声将她拉回现实,策马和车轮轱辘旋回声刹然停住,浮梦正要去掀轿帘,纤手刚一伸出、便有一只手替她掀开了轿帘。
外面阴沉沉的天光顿时倾泻进车舆里来,眼前人头戴皂绢幞头红帽、穿着褐红色圆领窄袖袍衫,一手里端着把拂尘,一手撑着把油纸伞,脸上堆着笑,看着颇为谄媚。
只见那人福身低头、嗓子似是被削过的木锥般尖锐细长:“奴才参见三殿下,陛下特命老奴来迎你入殿。”
浮梦跟随养父浪迹江湖这么多年,看过不少的话本子,也曾见过老爹画这宫中人物图,知道眼前这个人应是个太监,且品阶还不低。
头一次被别人行这么大礼,浮梦连忙伸手要去扶对方的身子。
“公公免礼,我一个江湖人士,不用拘这些礼节。”
却还未碰到手,就被对方推手一挡。
“三殿下笑话了,今儿个您乃圣上血脉,以后万不可称自己为江湖小儿。这是要掉脑袋的!”
浮梦一听“掉脑袋”三个字,倏的缩回手、闭上嘴。
这皇宫还真是这么都问不得、什么都说不得,就跟把脖子悬在了刀尖上,稍有不当言辞,便是刀剑无眼、霎时封喉。
“奴才是皇上身边的福顺公公,殿下就请跟随老奴先去换一身得体的衣裳再去面见圣上吧。”
到底是皇帝老爷身边的公公,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润着浅笑,又尖又细,却让人听着莫明舒坦、亲近。
浮梦应了声,便起身下车舆。
心口却因即将要面见自己的“亲爹”突突直跳,稍一晃神,砰地一声,浮梦整个人便倒在了泥水里。
“殿下!”福顺公公一惊,连忙去扶,左右手却都拿着东西不得空,只做了个趋势,“都怪奴才没注意,该打该打,可摔着了?”
“没有,我身子骨硬得很。”浮梦笑笑,自个儿站了起来,眼神向马车下觑了一眼。
许是这些个人把她当作个皇子、男人,身量应该矮不到哪儿去,拿的这轿凳也是矮的,未曾想她是个“矮皇子”。
泥水沾湿了她半身衣服,原本就脏、现在更是不曾样子,红衣已是黑黢黢的,越发地像乞丐一般。
“带我去换身衣裳吧。”
白皙的脸蛋原本就因受寒变得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膏,此刻沾了些泥水,越发显得可怜楚楚、惹人心疼。
福顺眼睛打了个转儿,陡生一计:“殿下,随我来。”
浮梦便跟着他去。
门前前矗立着两头铜铸貔犰,左雌右雄,朱红色殿门覆压于中间,气势如山,鎏金的“朱雀门”三个字笔力雄厚、笔锋婉转,雕刻的也是深浅有加。
“当真是好字!”浮梦忍不住感叹。
“哈哈,”只听福顺公公两声笑,“这还是殿下皇爷爷、已逝的太上皇当年题的,殿下若是喜欢,日后可天天去天录阁品鉴历代书法家大作。”
听到这,浮梦双眸一亮,顿时来了兴趣,问:“可有藏画?”
“自然是有,这偌大的皇宫、殿下想要的什么都有!”福顺笑得更是欢了。
孰人不知当今圣上最喜爱收集名人字画,若是见着这刚从时间寻回的流落儿子也喜欢,一准龙颜大悦,更是疼爱这三殿下。
而在此之前,圣上便已决定将三殿下过继给宸妃娘娘。
届时皇上爱子心切,想要弥补多年来缺失的父子情意,将三殿下立为太子,日后他便是官至三品的一等宦官。
一听说有画,浮梦作为一个画痴画迷的人便一时也不在意砍不砍头了,只想立即去那叫天录阁的地方瞅瞅。
两人旋即进了大门,踏入门之前浮梦还转头对着送自己一程的锦衣男子道了句:“壮士相送来日必将答谢!”
说完才发觉她不应该说那话,看到对方本就挺直的身子一僵,拱手肃言道:“属下本分,殿下不必……”
后面的话浮梦没听清,便跟着撑伞的福顺公公走了。
大雨滂沱,天上惊雷滚滚,皇城之上列缺霹雳,乌云覆压,霍青只看到烟雨氤氲,男子红衫斑驳倩影,最后消失在雨中。
皇帝这流落尘世的三皇子竟没想到出落地如此柔美、让他初入庙时一眼便心魂一荡、如被倾倒。身子骨也若此弱瘦,半点也无男人的模样,也不知能否在这深宫之中好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