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裴延失眠了。
有本事让生物钟雷打不动的人一般都有自己的入眠手段,裴延便很擅长在躺下后把白日的杂思杂想存档,此时此刻,他自觉什么也没多想,但就是失眠了。
十一点上的床,再一次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意识到阻碍自己入眠的不是具体的心绪,而是某种情绪。
这种情绪需要被代谢掉。
他以这个姿势僵直地躺了几分钟,烦躁地呼出口气,终于,认命一般起身去冲了个澡。
出浴室门时已经三点,他打定主意不睡了,翻出了一个游戏手柄,扛上光屏,推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近两年又开始流行复古的手柄游戏设备,这种非沉浸式游戏也有它的好处,毕竟玩游戏有时也只是单纯杀点时间,玩个三消都来虚拟现实就大可不必了。
阳台上的藤椅冰凉舒服,裴延翘着腿,就着绵绵海风、低沉的海浪声、远处海湾的一片光亮,摆弄好了设备,成功开机。
接着,出于猎奇心,他选了一个画面最幼稚的游戏。
第一关是帮小蝌蚪找妈妈,简单;第二关是帮小兔子摘蘑菇,他故意摘了毒蘑菇,送兔子进医院,费钱又费体力;第三关是帮母鸡孵蛋,他错孵了一颗没受精的蛋,浪费不少时间;然后是第四关、第五关……
这游戏没有防速通玩家的机制,裴延虽不是一帆风顺、如履平地,但也没遭遇滑铁卢,邻近早上六点,他玩到了第一幅地图的最后一关——帮公主打败恶龙。
反正再也不会碰这游戏了,没必要搞可持续发展,裴延掏空金库,一掷千金招兵买马,浩浩汤汤的大军刷刷两下干倒了恶龙,公主除了以身相许无以为报。
结束后,他机械地搁下手柄,陷入发呆状态,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子坐麻了,遂起身伸展一番。
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天际,玉门关先太阳一步升起,合金要塞染了一层红金色,几乎能以假乱真。
裴延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夜未眠,还盯了几小时屏幕,这会儿不可避免的酸涩疲劳。
昨晚回房后他收到裴思泰通讯——老裴后天从玉门关回家,让俩小裴回去亲人团聚,汇报近况。
这通是三人通讯,裴绯当场跳脚:“度假呢!”
但裴延巴不得立马回去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裴思泰下次回米尔纳至少得是下个季度,有关于申请大学的个人意向,他得尽快摊牌,当面摊。
然而这件事情荒唐的地方在于,他的个人意向究竟是什么,其实他本人也说不太清。
裴延不像裴绯,裴绯没有所谓的家族义务要承担,她可以有自己的追求,她可以在想要成为演奏家后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但裴延,裴延从小被灌输义务思想,没有真正探索过其他可能性。
他参加过两年马术比赛,拿过瑞德青少年个人赛的冠军,但他有过当专业运动员的想法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他自知未来已定,于是自觉地做任何事情都有所保留。
他此前和雷蒙、姜堃探讨过自己去南半球近地军大学的可能性,这俩都以为他青春叛逆期姗姗来迟了。雷蒙连连摇头,劝他别让裴总司令折寿,姜堃更是损,突突突机关枪似的,“别人家公主巴不得留在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你倒好,自告奋勇去和亲,不有病么?”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古时候每个国家的海陆两军都水火不容,没外敌的时候彼此就是对方最大的敌人,到了现代,大军种分成了远航军和近地军,换汤不换药,双方在各个军区还是一样你死我活。不止瑞德这么差,布鲁、耶罗、希尔微,大家都半斤八两。
具体有多差?举一个近来经典的。
大前年瑞德工程竣工十五周年,庆典当天近地军的表现无懈可击,但是远航军却因为收到错误情报,导致防线布局失误,结果被海盗用七分钟就撕开了一个口子,打劫了能源运输线好几艘货运飞船。
那段时间近地军为了恶心和嘲讽远航军,专程把四级通讯密码设成‘七分钟防线’。远航军自然怒不可遏,一帮人自发组织起来,有组织有纪律地跑去近地军四级通讯频道和他们对骂,对此,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思泰是瑞德远航军总司令、西北半球军区远航军参谋长,裴延要真去了南半球那近地军大学,岂不是给人家脸的同时踩自家脸?裴思泰非得把他绑回来不可。
昨天李书馨调侃他想“深入敌营”,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又想到林墨青。
林墨青这会儿该在练琴吧。
裴延立马很不讲究地拨了个通讯过去。
林墨青确实在练琴。大清早的,他看到终端莫名其妙拨来的通讯,讶异接起来:“你这属公鸡的又醒了?什么事儿?”
裴少爷给他安排了:“别弹了,大清早的,跟我去爬山锻炼身体。”
“?”林墨青说,“你是不是老年人?回溯期结束了你?”
裴延顿了顿,说:“过两天我要提前回米尔纳了,我祖父回来了……”
“……”林墨青似乎是听出了点负面情绪,他本人没什么好脾气和好耐心,但就是拿裴延这小孩有点没办法,叹了口气,放下琴盖,“去车库吧。”
私人代步工具有车有飞梭,后者适用范围更广,但林墨青和裴延都青睐前者——驾驶员和外界的交互中,唯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感觉最为无可替代。
别墅区外道路繁复如迷宫,但林墨青一副熟稔于心的模样,他没开智控,甚至没开导航,亲自把着方向盘驾驶。
他们行在山丘的半山腰,车内放着拉威尔的《库普兰之墓》,窗外,匍匐在山脚的林海、随意排列组合的前现代小屋、远处断崖式的海湾,一切尽收眼底。
“你喜欢印象派?”裴延看着窗外问。
“印象派只喜欢拉威尔,古典主义只喜欢贝多芬。”林墨青看着路没回头,“怎么了?”
裴延拽拽的:“我不喜欢。”
林墨青:”……“
找茬呢这人?
沿途的风景迤逦多变,再向前迈进便是岛上最高的一座山丘,行至山脚,林墨青忽然道:“岛上跟你来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吧。”
裴延想了想,微点头:”建筑上来讲。“
度假区的建筑确实会有别于城市和普通郊区,但岛上这股野蛮的倒行逆施感,已经超越一般度假区的范畴了。
林墨青笑笑,话题一转:”开到山麓再下车吧,我不想爬太多路。“
他们没有再盘山而上,直接攀了一条通往山麓停车场的陡坡。
十分钟后抵达。停车,熄火,林墨青一把摘下太阳镜,吩咐:”下车吧,带瓶水在身边。“
通往山顶的路很窄,时而是土坡,时而又出现石阶,落脚之处杂草簇拥,陡峭处也没有护栏。
不便的路段,他们就一前一后走,裴延跟在后面,宽阔些的路段,裴延自觉跟到林墨青边上,林墨青给他断断续续地讲火山岛的地质演变,讲黑玻璃岛的风土,又讲岛上的复古前现代建筑。
林墨青在讲述事情时平心静气、不疾不徐,如果语调也能实质化,那他的便像是深山溪水。
他们的起点高,于是大约攀爬了四十分钟,就已经跋涉至山路尽头。
裴延两步攀上最后一截陡坡,朝林墨青递出手,拉了他一把,两个人手心相接,细汗相融。
在登顶、一起转向海的那一瞬,巨风迎面而来,裴延猛地眯上了眼睛。林墨青站定在他身边,一看就是不勤于锻炼的人,气息有些紊乱,碎发耷拉在汗津津的前额。
“水。”裴延递上,平静得像刚起床。
林墨青接过,拧开喝。
他们并着肩席地而坐,喝水的喝水,看景的看景,一时无言。
林海是绿色,天际是蓝色,海湾是白色,风声、叶片摩挲声、鸟鸣声、海浪声一股脑灌进了耳道,人像被大力拖曳进了与世隔绝的自然。
建筑亦然,它们坐落在连绵的山丘上,坐落在海湾边,还坐落在森林深处;建筑的设计被注入自然,应风土而生,就像是从原地萌芽、蓬勃生长的植物一般,仿佛本来就该在那儿,也一直会在那儿。
眼前之景算不上壮丽震撼,裴延常年参加户外运动,见遍了瑞德的沙漠、原野、高山、峡谷,但却依然觉得格外有意境。
“我也很多年没上来过了……上一次还是跟着我父亲……”
林墨青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鼓鼓的大风又将其淹没,听着含混如自言自语。
但裴延捕捉到了关键词:“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林墨青答:“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那该是学龄前了,裴延没料到是这么久远的事,叹了句,“这么小的时候的事你都还记得啊。”
“你四岁的事情难不成一件都记不得了?”林墨青看裴延一眼,带点笑意。
也是。裴延四岁时正好离开玉门关,跟着裴绯回米尔纳,那年的很多事情他至今留有印象,反倒是之后两三年的记忆丁点儿没存档,跟没活过似的。
“反复回望琢磨的事情很难忘吧。”林墨青语气淡淡的,沉默了一会儿,接道,“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裴延倏地转过头来。
林墨青没有看他,他喝了口水,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才吞下去。
“他也给我讲了许多有关于这个岛的事。我还记得,他当时告诉我,说这个岛,其实背叛了瑞德。”林墨青一条腿前伸,左臂撑着身子,右臂惬意地搭在右膝上,缓缓道,“那个时候我当然没听懂,但后来,慢慢体会到了。”
“他其实在说建筑……说是背叛了瑞德,不如说是挣脱理性的束缚,背叛了现代主义吧。”
裴延垂着眼睛,方才一路上来,林墨青讲到过材料革命。
那还是在几个世纪前的耶罗工程期间,建筑业掀起材料革命,预制件打印技术在这段时期登峰造极,机器人工程队半天就可以造完一栋房屋。对于建筑,无论格局、舒适度,还是别的,全世界逐渐向统一标杆看齐。
裴延对艺术层面的现代主义无知,只从工业角度道:“你想说,标准化、规格化、量产化?”
林墨青探出手拾起一块扁形石块——正好是能一掌实实握住的大小。他抛了两下,点头:“你说的是形而上的完美定式。其实我越学历史越觉得,以耶罗工程为节点,从前现代跨越到现代,站在行业发展趋向的角度也能很好地总结现代主义,那就是,完败给经济效益就是每一个行业的归途。”
裴延嘴角弯了弯:“那说背叛了瑞德也没错了,我们这颗商品星球不就是现代主义么。”
明明在说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他们越说越像反潮流、反科技,都觉得荒唐好笑,打住不讲了。
裴延想起裴绯曾经这么形容诺拉——诺拉的学生里,一半追求金钱名利,被俗世之物所绊;一半追求艺术,为永恒之物献身;而两边的人互相瞧不上。
她说这话时在给自己贴金,不过据裴延这两个月来的观察,她这段归纳还算到位。
裴延原以为林墨青会是完完整整的前者,现在却发现他还有一小部分自我属于后者,还挺稀奇:“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建筑艺术?真看不出来……”
闻言,林墨青举着水瓶的手一顿,别过头来,和裴延面面相觑。他从裴延眼中看到了无邪、无知,裴延从他眼中看到了无奈、无语。
“怎么说呢……”他抿住嘴,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祖母的名字本该赋予这片岛……”
“黑玻璃岛的规划师和建筑设计师,正是我的祖父。”林墨青望着远处,在裴延的注视中道,“高山……他亲手把瑞德送上了土地建筑商业化的巅峰,此地是他不为大众所知的自我否定和救赎——是他心中真正的米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