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虽说女子隐名,不可通问,外人不该得知。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场众人大部分都清楚,此“雁”暗指彼“雁”。
毕竟座上金尊玉贵,凛然不可犯的皇后,当年曾披挂上阵,亲手斩下都蓝可汗的头颅,并将突厥蛮人赶出大衍。
众人看看箱中披毛带血的死雁,又齐刷刷抬头去看澹台雁,只见大衍的皇后娘娘依旧沉着冷静,端坐于帘帐之后,就像尊无知无觉的神像。
时苏胡息十分强壮,虬结的肌肉绷紧,将衣服撑得满满当当。他拒绝旁人帮忙,独自举起那大箱子,奉在眼前:“大衍陛下,大衍皇后娘娘,听闻大衍送亲以鸿雁为礼,不才便特意绕路上山去打了只鸿雁来,希望突厥汗国与大衍,”他意味深长道,“永结秦晋之好。”
他这番作态,难说究竟是结亲还是结仇,场中已有人变了脸色。孟海瞬间挺直身,右手握住剑格,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箭蓄势待发,只要澹台雁一声令下,她便可出鞘扑杀狄贼。
澹台雁伸手轻轻按住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一只死雁,从九成山一路送到隆庆行宫,再历经重重关卡才能送到她面前,其中必定还有旁人的手笔。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要羞辱她,更想要她死。
褚霖眉目含霜,脸色冷得吓人。东西突厥和大衍之间情形复杂,此时并不适宜贸然开战,更不能以皇后被辱的名义开战,在这关节,居于其中挑唆之人心思可诛。他手指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像在思量什么,又像在等待。
殿中冷寂几瞬,先跳出来的居然是澹台彦明:“竖子何等猖狂,我大衍容不得你如此轻慢侮辱!五年前我们能把你打回老家,现在也能再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他疾步从桌后转出来,单膝跪地朝上座行了个军礼,“陛下,娘娘,此贼分明蓄意挑衅,臣请战!”
这究竟是敌人的帮凶还是个棒槌?澹台雁烦躁地直想扶额。
果然,时苏胡息放下箱子,转回头好奇问道:“这就是一只大雁,怎么就能算挑衅?我遵从大衍礼节,且是诚意相交,将军为何颠倒黑白?”他顿了顿,“还是说,这就是大衍待客的礼节?”
“你!”
澹台彦明一下失了声,指着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雁乃皇后闺名,奉上死雁便是有意轻侮,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但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皇后为天下女子德行表率,就算她着实……并不能表率,也决不能将事情就此挑明。
突厥使臣何以得知皇后名姓,出言维护之人又何以得知皇后名姓,突厥使臣在此,众家公卿亦在此,若当真就此挑破,不止是皇后名声坏了,大衍所有女子的名声也将荡然无存,大衍礼法便会彻底成为一个笑话。
将来史书攻讦,谁能承担?谁也不敢开这个口,谁也不敢起这个头。
当年澹台雁手握玄武铁骑,还是只能摘下盔缨退居中宫,也未尝没有礼法威逼的缘故。
时苏胡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通大衍人情,可此计着实太毒,分明是深谙礼法教化之人才可想出。
宴上气氛本就凝滞,如此更是冷凝至极,几乎滴水成冰,唯有时苏胡息笑容越发扩大,得意得让人想揪下他的脑袋。
褚霖掸掸手指,好似随口道:“‘雁’同‘衍’,是为我国国号。使臣既然‘不才’,就该多读些书,免得再像今天这样闹笑话。”
这一语点醒了众人。方才他们先入为主,将时苏胡息的行为自动归入私怨,因此才处处受制,没想到还能这样理解。
有人当即忍不住跳出来:“时苏胡息,我大衍好心好意邀你做客,你们突厥人就是这样当客人的?”
“在餐桌上茹毛饮血,这就是你们突厥的礼节?果然蛮夷之辈,不堪与之交!”
“小可汗究竟是不通礼节,还是有意挑衅?你东突厥究竟是要做客,还是来下战帖!”
时苏胡息皱了皱眉,目光不善地瞧向上首两人。褚霖依旧神色冷淡,澹台雁躲在帘帐后一言不发,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鸿雁本该翱翔于天际,纵横南北。可这只大雁却被一时温暖富贵所惑,钝了利爪,短了长羽,只能为人猎物,这才被我轻易擒获。”他突然高声道,“鸿雁若仍怀有高志,便不该困于一隅之地,连叫唤都要托赖别人!”
澹台雁嘴角微微抽搐,虽然明白时苏胡息是要用激将法,激她出声说话,但是……
利爪、长羽,她怎么觉得这不是大雁,说的是鹰?
而且听这话头,怎么像是没被澹台雁打够,热情相邀想被她再打一回?澹台雁小脸快皱成包子褶,这人到底想干啥?
澹台彦明被时苏胡息彻底激怒,上前两步揪住他领子:“突厥贼子,你在这废什么屁话,是不是真忘了当年丢盔弃甲的怂样子,老子不介意让你再滚一回!”
时苏胡息冷笑道:“阁下究竟是谁?当年我军是败于玄武军之手,玄武军十七众将皆有名有号,阁下并不在其列,为何冒领他人功绩?”
两人谁也不让谁,说着说着当真要打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反倒没人再在意箱中那只死不瞑目的大雁。澹台雁眸光一转,在孟海耳边低语几句,孟海听后疑惑地瞧她一眼,点头应了,转身悄悄退下。
随后两个内官上前,将那大雁连箱子一并拖走。
又有一人打着滚跳出来,急急挡在两人中间:“将军莫气,将军莫气,小可汗初来大衍,不通风土人情,这才闹了笑话,并没有要冒犯的意思。”又转头冲时苏胡息道,“小可汗此来是为两国邦交,不可肆意妄为!”正是降臣莫乎珞珈。
时苏胡息胸腹起伏几番,终究是罢手回头,一双利眸直直盯着上座,像要刺穿那帘帐。澹台彦明也看看上座无动于衷的皇帝,和始终静静垂下的帘帐,终究只能恨恨叹息。
场面平息下来,莫乎珞珈松了口气,朝上座连连作揖道:“使臣初来大衍,不识礼仪,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请陛下娘娘勿怪!”又朝四方连连作揖,“请各位大人息怒,小可汗乃是诚意相交,只是性格直爽,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有没有冒犯的意思都彻底冒犯了。可大衍和东突厥毕竟签订和书,短期内不宜起战事,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莫乎珞珈肯居中斡旋,时苏胡息也肯偃旗息鼓,大衍未尝不可宽宏大量地轻轻放过。
莫乎珞珈一个个求过去,众臣纷纷缓和神色归席,时苏胡息看不得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冷哼一声也转回座上,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一场纷争仿佛就此消弭于无形。
时局如此,容不得率性而为。玉内官看看褚霖压抑着攥起的拳,手背上青筋凸现,他心内不由叹了口气,正要挥手让舞女们上来,却听澹台雁开口了。
“使臣远道而来,还带来如此厚礼,拳拳美意不可辜负。”她终于开口说话,众人目光纷纷齐聚在那帘帐上,连澹台阔秋也神色不明地看过来。
“使臣率性天真,连礼物都是别具一格。礼尚往来,本宫亦有一份回礼,请使者必要收下。”澹台雁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大衍受了突厥之礼,也请使者不要拒绝大衍的交好之心。”
这又是哪一出?众人伸头探脑地到处看,只见孟海带着几人从正门进殿,朝时苏胡息一揖,面色古怪道:“小可汗,请用。”
说罢她退开身,内官们上前摆正碗筷,打开食盒,拿出一个大盘子。
上头是一只煮熟的大雁,瞧那眼喙大睁的模样,依稀就是时苏胡息送来的“礼”。
坐席旁近的人只瞧了一眼就捂着口鼻别开眼,这大雁做得着实粗糙,连皮毛都没褪干净,更没用什么香料去腥,看着只是堪堪在滚水里过了一遭。
孟海道:“此肴名为‘白水煮雁’,为照顾使臣习惯,特地没用香料,追求质朴本味,请小可汗享用。”
席中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人没忍住,漏了半声笑,唯有时苏胡息看着眼前的“佳肴”,脸色越发青黑。
你要做那茹毛饮血,不通礼节的作派,那就让你真正“茹毛饮血”。澹台雁悠悠然想着,目光在时苏胡息和莫乎珞珈之间转一圈。
阴阳怪气欺负人,道个歉就像拍拍屁股走人,你想得美!
突厥人虽然习惯游牧,但并不是野人,哪可能吃下这等腥臭之物。时苏胡息瞪着眼前的碗碟,一动也没动。
玉内官轻咳一声,状似解围道:“小可汗是觉得这菜肴不合胃口?”他刻意停了停,又补上一刀,“小可汗之礼也不合大衍的胃口,大衍心念两国情谊尽受了,也望小可汗顾念两国邦交,别辜负大衍的一片心意啊。”
这下场内压抑不住的笑声更明显了。他时苏胡息敢借送礼之名轻侮大衍,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承受大衍的回礼?
大衍不想打仗,但并不怯战,十万玄铁军立于北境防线,那就是大衍臣民的底气。东突厥势弱,若非大衍不想同时与东西两部突厥作战,也不会这般忍让。
若当真起了战事,便是西突厥和大衍以东突厥地界为战,到头来最吃亏的还不是东突厥?
皇后娘娘是玄武军主帅,连她一介女子都有这个胆魄出声,在场的大衍男儿,也凭空多长几分意气。
打就打,谁怕谁?
时苏胡息自作自受,现在被两句话高高架起来,为了两国岌岌可危的和平,眼前这白水煮雁,他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但时苏胡息的确不想吃。伊知可汗主和,他却主战,他天生生就一番战神样貌,只可惜突厥与大衍打仗时他受困于后方内乱,并没能出征中原战场,只能眼睁睁看着都蓝可汗和莫乎珞珈这两个废物被打得节节败退。
突厥豪壮男儿,被个女人打得抱头鼠窜,何其可耻!若换作是他,绝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打就打,谁怕谁?时苏胡息一咬牙,就要掀翻眼前桌案,赤手空拳杀出行宫,又被人按住桌案一角。
莫乎珞珈满头大汗,再一次从对桌滚到他面前。此人不愧是个天生的软骨头,抓起眼前腥臭的肉块就往嘴里塞。
“多谢陛下和娘娘的一番盛意!多谢,多谢!”
莫乎珞珈抓着那雁,也不管它身上还有血块和残毛,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浓重的腥臭味从他嘴里飘出来,旁近的人,尤其是时苏胡息,都不免皱眉往后躲了躲。
从时苏胡息奉上死雁开始,澹台雁一直面目平静,直到莫乎珞珈出面接下雁肉,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她的眉心才深深拧起来。
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便有吴国败退夫差自刎。
莫乎珞珈这般低头折节,是否也有勾践之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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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掉话本自然是玩笑话,这些可是孟海的珍藏,澹台雁看过之后还要原样还回去的。她洗过澡,擦干头发,捧着话本倚在桌案边继续往下看。
《谭娘子传奇》已经看到最后一部,大衍内乱平定,外敌已清,这话本也快走到终结。
澹台雁一目十行地往后翻,略过那些大段的溢美之词,看到最后。
谭娘子功勋既成,却无意于高官厚禄,她所思所想的,不过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罢了。四年苦战,数万枯骨堆成勋官十二转,她身心俱疲。唯一支撑着她继续前行的,是万民期盼,还有始终陪伴在身侧的南境世子。
澹台雁:……
她翻过一页,左侧是一副插图,一对男女骑在马上,朝远处缓缓而去,背景是宽阔山水,天地尽头。
笔者写道:谭娘子不爱权势富贵,终于和南境世子相伴游玩山水之间,远归天涯。
“这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澹台雁轻嗤,正准备合上书本扔回箱子,耳边突然有人问道:“阿雁在看什么?”
“!”
澹台雁惊得往前一扑,被人勾着腰拉回来,撞上宽阔的肩膀,落入浅淡檀香气息中。
褚霖一直在她身后?澹台雁脑子糊成一团浆糊,从脖颈处红到耳根。
他、他又偷偷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