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幽夜尽苍茫
“你认得她?”
“你认得我?”
凌无非与那少女几乎同时开口。
“说什么傻话?”沈星遥望着那名失忆的少女,困惑问道,“阿菀你……怎么回事?”
“我……”少女看了看沈星遥,两手一摊,道,“你当真认得我吗?”
“你叫徐菀,曾经是我同门不同师承的师妹。”沈星遥眉头深锁。
“徐什么?”少女摸了摸头。
“徐菀,菀枯盈虚之菀。”沈星遥眉头又蹙紧了几分,“你这是失忆了吗?”
“白日见到这位姑娘的时候,她便已是这般,什么都不记得。没想到竟会如此巧合……”凌无非上前一步道,“不过,适才还得多谢沈姑娘相救,不然……”
“不必谢,”沈星遥顾不上与他多说,而是上前几步,牵住徐菀的胳膊一把拉到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懊恼不已,“没受伤吧?你已全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吗?”
徐菀摇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过……既然你是我师姐,一定知道我的来历了?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何会来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很不巧,不是,”沈星遥摇头,“我三年前便已脱离师门,四处游历。这回也只是因为遇见一些怪事才来到这儿,谁知便碰巧遇见了你。”
“什么怪事?”一旁的凌无非忽然发问。
“前些日子,我在秦州遇见了一个孩子,和刚才那些人一样,不知被何物操控,与传闻中消失已久的天玄教似乎有些关联。”沈星遥道,“我被门派驱逐,这几年四处走动,对这些江湖秘闻有些兴趣,就顺道过来看看,谁知却捡到了这把剑。”言罢,便即将手中的断剑交给了徐菀。
“我的剑?”徐菀接过断剑,仔细查看一番,越发感到困惑,“没什么特别啊。”
“琼山派打造的剑,薄三分,坚三分,与寻常兵器不同。”沈星遥道。
“二位是琼山派的人?”凌无非听到这话,讶异不已。
“阿菀还是,我却不是了。”沈星遥道。
“对啊,师姐你说遭受门派驱逐,还……”徐菀话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好奇问道,“可你瞧着很面善,还特地来救我,怎么也不像是逞勇斗狠之人,为何会遭离开师门?”
“是我输了比试,不服掌门决断,便下山来了。”沈星遥淡淡道,“各种详由,等下山以后,我再同你说。”
“刚才我见你出手,武功之高,非我所能及,”徐菀道,“得是遇上什么样的对手,才能让你输了比试?”
“你。”沈星遥道。
“什么?”徐菀听了这话,差点跳起来,“怎么可能是我?”
“所以我才不服,”沈星遥无奈,只好耐心解释道,“比武途中,有人暗中偷袭。你我都不认可这个结果,与掌门争辩,却无济于事,我看掌门瞧我碍眼,便主动脱离师门下山。”
凌无非在一旁安静听着师姐妹二人的对话,忽然想起白日在船上听沈星遥说她从小就住在雪山,不觉恍然。
可世上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沈星遥来到玉峰山,当真只是随便看看,而不是为了徐菀?倘若不是为了她,那么秦州出现天玄教以傀儡术诱拐孩童之事,与自己曾在书中查阅到的记载的旧事几乎一模一样,这又意味着什么?
想及此处,凌无非不由蹙眉。
“凌少侠可是在怀疑什么?”沈星遥坦然笑道,“无妨,想来我师门中任何一位姐妹在此,都会如此做想。”
“我怎么听不明白?”徐菀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了看凌无非,又看了看沈星遥,忽然一拍手道,“且慢,你是我师姐,这我已经听明白了,可是,听凌少侠方才所言,你也认得我师姐?那么为何你认得她,却不认得我?”
“只是在今日进山时见过一面。”凌无非道,“巧合罢了。”
徐菀恍然,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既然你们问完了,便该我来问了,”沈星遥道,“凌兄又是如何遇见我师妹的?”
“我也是为调查天玄教之事而来,”凌无非道,“一时没找到线索,打算折返,却在途中看见徐姑娘晕倒在野外,险些被山民掳走。”
说完,他想了想,又朝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山民努努嘴,道:“就是他。”
“掳走?”沈星遥不解,“掳走阿菀,也是因为受方才那女子操控?”
“那倒不是,白日他还清醒得很,”凌无非道,“这些山坳里的村子,大多闭锁,为求劳力充足、后继香火,常有溺毙女婴,只留下男丁的行径,日久天长,村子里便不会有女人了。”
沈星遥隐约听明白了他的话,不由嗤笑道:“这么喜欢阳刚之气,就让男人和男人成亲好了,还想拖阿菀下水?混账东西。”
然而徐菀却仍旧懵懂,这丫头在琼山派多年,一心习武,不闻窗外事,下山历练也没有多少时日,又失去了大半记忆,对这世俗中许多不堪入目的龌龊事,可谓一窍不通。
“村里没有女人,又不打算要女人协助劳作,他们抓我干什么?”徐菀问道。
“抓你不是为了劳作,而是想让你给他们生儿子。”凌无非道,“这种事不止发生在这荒僻之地,哪怕是在富裕的村镇或是城里,也难免会有,还是多当心些好。”
“生儿子?”徐菀大吃一惊,“我认得他是谁吗?就要给他生儿子?”
“多谢凌兄救我师妹。”沈星遥道完谢后,又转向徐菀,不解问道,“可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从昆仑山到渝州,天高路远,这又荒凉冷僻,毫无景致可言,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
徐菀飞快摇头,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
“等你恢复记忆,自然便想起来了,”沈星遥无奈摇头,随即转向凌无非道,“既然话都说开了,凌少侠是不是也该坦诚相待?”
“那是当然。”凌无非略一点头,面对二人,拱手正色道,“金陵鸣风堂门下。之前告诉二位姑娘的姓名,并无作假。”
“鸣风堂……做什么的?”徐菀好奇道。
“这我听过,”沈星遥笑道,“专门查探江湖之中的老旧秘闻,或是奇诡之事。那些江湖人想要收买消息,或是寻人探秘,往金陵城寻鸣风堂便是。”
“看来沈姑娘知道的不少。”凌无非饶有兴味笑道。
“过奖了。”沈星遥说完,思索片刻,突然问道,“话说回来,从这儿出去的路,只有来时那一条吗?”
听沈星遥发问,凌无非蓦地反应过来,沈星遥不识水性,坐船易晕,徐菀与她又是同门师妹,想必也同样不识水性,于是说了声“等我一会儿”,便即上前走到那白日里险些欺辱徐菀的那名年轻山民跟前。
凌无非揪紧这厮衣襟,猛拉一把,这厮即刻便如诈尸一般,“坐”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将另一只手的拇指在此人后颈穴位重重按下,那人吃痛惊醒,睁眼一见是他,立刻便吓傻了。
徐菀只觉嗅到一股骚味,不由问道:“什么气味?”
凌无非蹙眉,伸手掩鼻,对那山民道:“我问你,要从这山里出去,除了走水路,可还有其他办法?”
“出……出出……出去?”山民骇得语无伦次。
眼下本就是在黑夜,又是在这曾经发生过大战,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加上眼前三人,瞧起来都是不好惹的模样,更何况在白日里,这厮还挨过凌无非的拳脚,他只是个普通的山民,又如何应付得了这般阵仗,于是两眼一翻,又吓晕了过去。
由于夜里船夫都收工回了家中,三人便只好在玉峰山里的凉亭内坐了一夜,期间徐菀又问了许多关于琼山派之事,大多不涉私隐,沈星遥也都一一做了解释。
等到翌日一早,几人便搭了船,回到市镇上来。
渝州城内,街市上人声鼎沸,小贩叫卖,行客喧哗,卖艺的沿街吆喝,围观的鼓掌称赞,如往常的每一天一般,热闹非凡。
“我方才便想问,”凌无非搀扶着一干呕不止的沈星遥,问道,“你们师姐妹二人都在昆仑山长大,她还比你在山上多住了三年。为何方才她坐船时,却无半点不适?”
“这你应当去问她,”沈星遥,回头瞥了一眼停在一个卖酸枣的摊位前,正同小贩热切交谈的徐菀,无奈不已,“没准她底子就是比我好,又或……是我哪里生得不健全……总之,若无必要,我从此再也不会去那玉峰山里……分明便是找罪受。”
她干呕了一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再看看徐菀此刻的模样,疑问与失落在她心头纠缠,搅得本就晕晕乎乎的头脑愈加混乱不堪,双腿也变得疲软起来,几乎要瘫倒下去。
这时,徐菀抱着一把酸枣跑了过来,递给沈星遥,道:“刚才那小哥说,晕船不适,吃点酸的就好了。你要不要尝尝?”
“吃不下……”沈星遥挣扎着走到右侧一间空置的门店前的石阶前坐下,道,“我先歇会儿,等等再走。”
凌无非和徐菀相视一眼,先后坐在了她身旁。
“先前我说过,在秦州见过一个孩子在夜里出走,”沈星遥垂眸望着地面,若有所思道,“那孩子的眼神,与昨夜所见那些山民一模一样。恰好我住的客舍里有位说书先生,总会说些江湖上的传闻。反正闲来无事,我便想着,来看看也无妨。”
凌无非听罢颔首,却又听见徐菀问道:“对了,昨天凌少侠你提到的‘傀儡术’又是什么?”
“我来渝州前,查阅旧籍看过一些记载,大略是天玄教内门人驱使无辜人为自己行事的隐秘手段。又或者,是当年江湖上盛传的,以傀儡之术诱拐少女、孩童。”凌无非道,“至于这‘傀儡术’如何使用,便不得而知了。”
“凌兄既然是鸣风堂的人,定会知道不少有关天玄教的消息,不知能否透露一二?”沈星遥道。
“当然,”凌无非略一颔首,“只是,天玄教行踪隐秘,少与外界往来,能找到的记载着实不多。”
“那可有关于阿菀这种情形的旧例?”沈星遥问道。
“这倒没有印象。”凌无非摇头,眉心却忽地一沉。
沈星遥也蹙起了眉。
“师姐,有人跟着我们很久了……”徐菀小声说道。
凌无非不动声色站起身来。
他独自一人向前走开,沈星遥也缓缓起身,沿着一旁的台阶走上二楼。徐菀也收起酸枣,快步追上,跟在了她身后。
沈星遥扶着栏杆,一步步往前走着。这条街两侧的铺面,只有里边用了内墙隔开,外边的走廊都是连通的。她一面往前走着,一面留意着对面二楼长廊中往来的行人,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穿褐色交领长衫的“老头”便进入了视线当中。
这“老头”须发皆白,脚下行走的步伐却异常稳健,身形尽管佝偻,却与他整体姿态十分不协调,仿佛是个从不同器具上,拆分下来的部件临时组装而成的一副身体,虚假而做作。
沈星遥加快了脚步,过了一会儿,那“老头”也走得更快了。
楼下的凌无非显然也发现了这异常的动静。然而街市之中,人潮拥挤,未免落下,他只能用手拨开人群,大步追赶。
就在这时,对面二楼走廊上的“老头”忽然跑了起来。沈星遥也不甘示弱,提气纵步,疾走如飞。徐菀慢她半拍,等到反应过来,已看见沈星遥追平那“老头”的脚步,翻出栏杆之外。
恰在此时,一支戏班从街市上经过,里边的伶人扮着贵妃,坐在近二层楼高的步辇上,为遮挡烈日,步辇上方还搭了金色的顶,折射出闪耀的光。由于两侧铺面相隔距甚远,沈星遥翻出栏杆外时,足尖踏过步辇金顶,借力跃起,一个翻身便踩到了对面的栏杆上。
“老头”见状,立刻狂奔起来。
“站住!”沈星遥翻入长廊,将周围几个结伴出行的妇人吓了一跳。她顾不上这些,双足一落地,便立刻朝那“老头”追了过去。
“师姐!”徐菀见受惊的伶人已从步辇上跑了下去,步辇也撤回了平地,匆匆抬走。她无法到达对面走廊,便只能冲着沈星遥的背影高喊,“当心有诈!”
与此同时,凌无非垫步跃起,单手握住铺面门外的幡子,借力上摇,紧随沈星遥之后上至对面二楼走廊,疾步跟上。那些行人又被吓了一跳,纷纷退后,却又因为好奇留在原地,远远眺望着这三人你追我赶的情形。
沈星遥率先追上那“老头”,一把扣在他肩头,将他扳回身道:“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们?”
“谁跟踪你了?小姑娘,不要乱说话,我老头子可是很洁身自好的。”“老头”一把推开沈星遥,掌中暗含内劲,将她逼退三尺开外。
沈星遥一惊,正待开口,却见凌无非也追了上来。
他拦住沈星遥,上前一步道:“老人家,你丢了东西。”
身处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又易容成了老者,当街动手,显然不合时宜。
沈星遥立刻会意。然而她一向直来直往,周旋拖延,显然非她所长,于是不再说话,无声退后,缓步绕至那“老头”背后。
“就算是丢了东西,你们两个年轻人,也不该像抓贼似的跟着我,莽莽撞撞,也不怕冲撞了我老人家。”“老头”定了定神,抚须说道。
“您为何不问丢的是什么东西?”凌无非眸光倏然变得凌厉。
“想来不是重要之物,送给你吧!”“老头”说完,突然攀上栏杆,直接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