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狐假虎威

    从上大学起，毛小妹就有早晨起来跑步锻炼身体的习惯。镇大院有个篮球场，可以跑步。刚出门，看到任书记在院子前转悠，感觉是在等她。毛小妹急忙跑上去，看看左右没人，说：“昨晚我给乔得法打电话了，他答应打电话说。”

    任书记高兴地连噢两声。说：“这就好，这就好。”然后问：“他再没说别的？”

    毛小妹摇头。

    任书记说：“其实这种事，最好是来一趟说好，显得尊重、重视，也有礼貌。”

    毛小妹说：“我也说了，但他说他和张书记很熟，两家关系很好，也常走动，用不着那么客气。”

    任书记又噢两声，高兴了说：“只要他说说话，我的事就好办了。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张书记只要同意，就会一锤定音。”

    任书记高兴了走两步，又说：“只要这一步踏上去了，以后就会一路顺风，你也会跟着一路顺风。”

    毛小妹点头。

    任书记叹几口气，说：“我这辈子，一直在努力，但机会总是很难把握。在大学时，大一我就成了系学生会的副主席，大三时就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毕业时，学校说了要我留校搞学生工作，但我又联系了省电视台，电视台说要我，我就觉得电视台好，结果到了跟前，电视台又说没有编制，而学校这边也另确定了留校的人选，两头踏空，一纸派遣通知将我派遣回了原籍，市里又一层层往下派，一直到了乡下。”

    毛小妹说：“您一直就在这个乡工作吗？”

    任书记说：“哪里可能，这十几年，至少换了七八个乡，职位也从乡办副主任、主任、副乡长、副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镇长、镇党委书记，每次只给你升半格，而且升半格也要换一个地方，就像驴推磨，让你一圈一圈地转，也让你马不停蹄地走着。但推磨的驴是蒙着眼睛的，自我感觉是在不停地往前走，并不知道是在原地转圈，否则就根本不走。而我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转来转去简直要熬死人，但你还是觉得一直在进步。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

    这样的话毛小妹听过，但她还是做出很可笑的样子笑了。

    任书记说：“你可能会好一点，你学历高，又是女干部，如果跟对人，很快就升上去了，而且不用像我们一样驴推磨转圈。”

    毛小妹用玩笑的口气说：“那我就紧跟着你，你升到哪，就把我带到哪。”

    任书记说：“那当然，只是怕我把你带到县里，县里的领导又会看中你，就轮不到我带了。”

    毛小妹只能笑笑。

    任书记说：“为了联系方便，能不能加你的微信。微信有风险，一般的人我是不加的。”

    毛小妹急忙说：“我加你，你给我说号就行了。”

    加好微信，感觉整个大院里人也多起来了。任书记说：“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今天晚上，给你开一个欢迎会，你准备一下，在会上发个言表个态。”

    竟然要开欢迎会。毛小妹想谦虚一下，但不知该怎么说，就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句谢谢。

    任书记走开了。她原以为今天会给她安排一些具体的工作，但没有，她这两天就闲坐着。也许办公室就不需要一个副主任。但任书记说了，等办公室主任升迁了，她就可以当主任了，那时，就有忙不完的工作。

    中午吃过饭，食堂厨师要毛小妹看看还缺少什么。毛小妹知道是指晚上的欢迎宴。但吃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应该参与。但她还是跟着厨师来到后厨。

    厨师指了地上的一摊东西说，买了一只羊，二十斤鱼，二十斤牛肉，十斤猪肉。然后是几筐菜。厨师问她还需要什么。毛小妹说：“简单点就行了，平时怎么吃就怎么吃就好，这样太浪费了。”

    厨师说：“书记让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你满意不满意。”

    书记这样特殊对待，别人当然会有意见。毛小妹急忙说：“这样已经很好了，你们太客气了，我怎么会有意见。”

    厨师说：“那我现在就开始做，晚上六点准时开饭。”

    中午吃饭时，总务主任已经通知大家下午会餐，隆重欢迎新来的毛小妹同志。她当时就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莫名的紧张。现在竟然是这么大的排场。毛小妹不知再说什么。感觉什么也不用说了，她转身出了后厨。

    既然这么隆重，那她晚上的讲话就不能凑合，得好好写一个讲话稿，最好是背会，到时也让人觉得她这个硕士生是有水平的。

    上网查找。感觉上面的文章水平都一般。但查找一阵，她还是知道怎么写要说哪些话了。她觉得总体应该是一个答谢词，先说感谢，再说来到这样一个好单位高兴，再说虚心学习，再说请多多关照，再表决心要好好努力工作。她一口气写完，感觉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写作水平也不低，这么些年的学没白上，完全可以作一个合格的给领导写讲话稿的办公室主任。

    下午六点钟，大家准时都来到了食堂。毛小妹跟随大家进来，办公室主任让她坐第二位。第一位当然是书记，对面肯定是镇长。那么还有副书记副镇长。毛小妹只好轻声对办公室主任说：“这样不好，我新来，只能坐最后。”

    办公室主任一下有点为难。任书记喊了说：“就坐前面来，今天是欢迎你，新人为大，就坐在刘乡长的旁边。”

    刘乡长是排名最后的副乡长，这样的安排毛小妹能够接受，感觉也应该，便坐了过去。

    晚宴可以用丰盛壮观来形容。二十几张方桌摆成一个二三十米长的台面，上面摆满了菜肴酒水，众人像开会那样分坐两边。毛小妹细数，也分辨不出有多少个菜，一盘盘菜首尾相接，没头没尾。她掏出手机想拍个照片发在微信群里，又觉得轻浮，也像没见过大场面，更不像大知识分子。她只好庄重地坐着。

    任书记首先讲话，说今天咱们隆重欢迎一位硕士女状元来咱们乡工作，然后任书记很风趣了说：“硕士女状元来咱们乡，那就是金凤凰落在了咱们的杨树上，千年不遇的大喜事，千年企盼的新气象，组织派这么大的人才来，那是对我们最大的关心爱护，也是对我们最大的鼓舞鞭策，我们不仅要尊重人才，还要敬爱人才，如果让人才不满意跑了，那不仅是我们的一大损失，也是我们违背了人才兴国的战略决策，而且我们要开一个好头，让这种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好风气传下去，让我们的子弟也有了榜样，也看到了希望，从而刻苦学习，同时，也带动我们的干部努力学习积极进取，懂得没文化就不可能科学发展，就会毁掉我们的整个未来事业。”

    毛小妹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无法抬起来。看来以后得努力干好工作，得有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要处处得干得比别人好一些，也要起表率作用，但也要谦虚一点。但她还是想，过后应该和任书记说说，她就是一个平凡的人，不要拔那么高，不要明显地特殊照顾，这样会让人发生误会和猜测，而且她的压力也太大，这样对谁都不好。

    大家都默默地坐着听，没有一个人看手机，也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可见这个镇政府的作风还是很严谨的。但仔细观察，大家脸上并没什么表情，眼睛和神情也呆看着饭桌。毛小妹一下觉得是自己太当真了，基层领导讲话，也许就喜欢拔高上线，而且讲话也就是为了讲话，讲得条理清楚冠冕堂皇文采飞扬悦耳动听就好，而且最好能用点四六句，能分成一二三四五点，讲完了，任务也完成了，能让人觉得你讲话水平高就行，讲了什么并不重要，谁也不会真当回事。

    然后由镇长讲话。镇长并没有起立，只坐着说了几句欢迎一类的话。

    然后任书记说热烈欢迎毛小妹讲话。感觉大家的掌声更猛烈一点。毛小妹猛然一下紧张起来，说话时，声带紧得声音发抖。好在讲话内容她基本背了下来，但一紧张还是有点忘词。她停顿一下，在心里恨自己几句，感觉好了许多。后面的话也说得越来越精彩，也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讲完，她又给大家鞠躬，然后再次表示感谢。

    开始吃饭后，大家只安静吃了几分钟，任书记就首先敬酒，当然首先要敬的是毛小妹，然后再按职务大小给每一个人敬。书记敬完，镇长敬。所有带长的领导敬完，毛小妹觉得应该由她来敬了。刚才她还担心她会喝醉，现在感觉一下好像没什么感觉。她决定也像领导们一样，给每人敬一杯，而且都喝尽。一轮敬下来，还是有点头晕。好在任书记立即宣布自由敬酒自由喝酒，这时好像才到了高潮，不论酒量大小，都兴奋地端起酒杯，给领导敬，互相调侃了敬。受敬最多的，竟然是她，好像超过了书记和镇长，而且受敬时她也是一个特殊，敬她时，大家并不勉强，能喝多少由着她来。这再一次出乎她的预料。她是有醉酒准备的，想好了感觉不行，就趴在桌子上不动。现在完全不用，也无须警惕，只说我表示一下，然后谢谢，就谁也不再纠缠，感觉也不敢纠缠，更别说开那些恶俗的玩笑了。看来，她的身份真的是变了，不仅平等，而且高高在上。毛小妹突然鼻子发酸，真的如同做梦。竭尽全力追求、梦寐以求盼望、拼尽全力维护、都不能得到的、好像难于上青天的平等，突然一下，突然一下就轻轻地都来到了面前，都友好客气地加在了她的身上，不但平等了，还高出了别人一头，不高都不行。她不由得想到家乡人对蝙蝠的解释，说蝙蝠本来是老鼠，老鼠偷吃了鸟蛋，就一下变成了能飞的蝙蝠，所以蝙蝠的谐音就是扁福。看来，也许她也吃了鸟蛋，至于什么鸟的蛋，她也说不清。

    宴会到八点，任书记说酒喝多会出事，宣布结束，大家便放下筷子酒杯，纷纷往外走。

    毛小妹回到宿舍，仍然兴奋得想干点什么。屋子安静得空空荡荡，但服务员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突然又想到外面走走。月色肯定是美好的，散散步，平静一下心情，也看看乡镇的夜景。镇子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没来得及看，今天的心情，今天的状态，正好出去走走。

    月色确实很好，比家乡的还要好些，远比省城的要明朗清净。在这样的月光和繁星下行走，应该满腔都是诗意和远方。她决定多走一会儿，至少要走完一条乡街。

    大门口有人在打麻将，她看一眼走出去，拐向左边，又觉得直走街道要宽敞一点。折返回来，听到打麻将的一位说：“今天欢迎的，就是走过去的这个女人，听说是市长的儿媳妇，全乡的领导都想巴结她。”

    另一个更老一点的说：“这下可有肥屁股舔了，舔不上市长的，市长儿媳妇的屁股更香，也更好舔。”

    毛小妹心里咚地跳一下，她急忙轻脚快速离开。

    人们竟然又把她传说成了市长的儿媳妇，直接让她登上了最高峰。看来人们的想象远比现实要丰富，而且人们也喜欢去想象，而且人们也相信想象，因为乔市长有一个儿子，自然就要有一个儿媳妇，她和乔市长的儿子在一个大学，这么多关联巧合，她当然要成为乔市长的儿媳妇。

    毛小妹更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儿媳妇有多么重要，要远远超过她本身，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研究生村官，也不是公务员，也不是办公室副主任，而是乔市长的儿媳妇。她只能苦笑。

    如果传到乔得法母亲耳朵里，又该怎么办。

    她的心跳再一次加速，而且是那么地有力，酒劲也发作起来，头脑也有点发晕，眼睛也有点模糊。她突然有点害怕，如果有一天被人揭穿，那又该怎么办，而且被抬这么高，摔下来时，那也就摔得很重，不粉身碎骨，也要摔成一堆臭泥。此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景，一对纸糊的金童玉女立在那里，一阵焚香祭拜，一阵锣鼓歌舞，然后就焚烧成灰烬，灰烬被一阵大风吹走。

    好在她自己从没说过是谁的儿媳，这点要向乔得法解释清楚，然后要在镇里的适当场合说明自己未婚，别的就一字不提，他们爱怎么传说就怎么传说去。

    前面灯火暗淡，也没有行人。左右张望，感觉走出了镇街范围。突然有点害怕，虽然知道没有人绑架她，也没有人欺负她，她还是害怕。她决定立即回宿舍。

    一个男人在招待所门口等她。她认出是刚才不断给她敬酒的那位。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刘，是镇水管所的所长。

    要不要让他进宿舍，她一下拿不定主意。她只静静地站着不动。刘所长很腼腆很谦卑地说：“我家就住在后面家属院，老婆没工作，就是做饭的，别的本事没有，做家常饭一把好手，你初来咋到，食堂的饭可能吃不习惯，我想请你到我家吃一顿饭，如果你觉得可以，就经常在我家吃。”

    这里虽说民风淳朴，但毕竟刚认识，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工作往来，怎么能在他家吃饭。她立即意识到他有事要求她，她现在已经是市长的儿媳。毛小妹急忙说不。刘所长哀求了说：“你一定得给我个面子，我老婆已经准备好了，她说你特别像她的妹妹，她一定要让我把你请来，她的一片心意，你千万不要推辞，我也在老婆面前夸了海口，说你特别平易近人，也特别善良好说话，我肯定能把你请到。”

    她的心一下软成一团发面，想想都没法拒绝，她的心也没那么狠，她的架子也没多么大。但她清楚，去了很可能有许多麻烦。她再看他的脸，一脸乞求，一幅恭谦，恨不能给她下跪。麻烦就麻烦吧，父母都是求了一辈子人的农民，她出生后就麻烦不断，还怕什么麻烦。她只好说谢谢，然后吞吐着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