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如此江山·长安的明月
深秋月色清凉,大明宫西边的山泉玉清渠蜿蜒至宫墙外,无声流淌着的泉水映衬月色射出粼粼波光,青砖上整排侍卫的身影被月色拉的很长,自玄武门后,宫中较之过去更严加守备,宫人们也个个如惊弓之鸟,时刻守护天子与太上皇的安危,毕竟谁也不想再做替罪羔羊。
洛焉立在大明宫出阙丹凤门的斗拱之上,注视着整个皇宫,此刻又回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家”。
她抬头仰望,天边升起一轮她最爱的长安明月,喃喃自语:“该有个了结了。”
这时,弘义宫外走来几个手持风灯,值夜的宫婢,众人路过清冷的弘义宫宫门,有个婢女小声议论道: “太上皇因失了他最心爱的长公主哭得眼睛都快盲了,真是可怜。”
另一个接到:“还不是怪她和晋王串通废太子谋反,幸而得圣上平乱,要不现在这宫里不知成了何等模样。”
起头的宫女刚要应和,只听啪啪两下,两个嚼舌的宫女莫名被扇了巴掌,两人正要嗔怒,见对面立着的正是长公主的驸马冯萬,众宫女刚要发出预警呼救,一瞬间,整个大明宫像定格一般处于停滞状态,几个宫女也依旧保持着震惊的表情。
洛焉知道丈夫最是护短,心头一暖,和少师四目相对交换了眼神,她暂别丈夫,纵身一跃,只身闯入了弘义宫正殿。
殿内的太上皇李渊未受外界影响,独自一人坐在蟠龙交椅上怀念着故去的亲人,他借着烛光看着手中的短刀昆仑奴落寞自语:“焉儿,我的焉儿,是耶耶害了你。”
高祖正忏悔着,忽而他察觉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从暗处走进微光内。李渊眯着眼,努力辨认着向他走来的翩跹身影,侧耳倾听着来者的脚步声。
“洛娘?”他有些不敢相信,尝试着呼唤宇文娥英的乳名。
不是她,李渊轻轻摇了摇头又吸了口气,似乎确认了自己想法,眼中恢复了神采,“是焉儿!”他旋即伸出已布满斑痕的手,手掌往自己心脏方向拢了拢,还像三娘小时候唤她那样叫着女儿,“焉儿,到耶耶这儿来。”
无论来之前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三娘听到这句无比熟悉的“到耶耶这儿来”还是没绷住,泪珠像洪水般倾闸而出。
她瞬间醒悟: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恨也是爱……
但接着她又想起枉死的弟弟,李洛焉咬紧牙关,逼自己狠下心,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李渊身前,用力揪起父亲的衣领,鲛珠般的泪落在三娘紧握的拳头上,李渊的脸颊上,龙袍的衣襟上,还有高祖手中的昆仑奴刀柄上。
高祖并未挣扎,激动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焉儿,你还活着!真好,真好……”
三娘强迫自己止住泪,冷笑一声,恨到:“看来我还活着令陛下失望了,不过如你所愿,我们双生子到底死了一个……你用亲生儿子祭奠的国运一定能昌盛兴隆、千秋万代。”
高祖闷泣,口中喊着“不是的,不是的”,三娘也不理会,继续道:“李渊,此次我来只问你三个问题,如你如实作答,你我父女恩怨自此一笔勾销,如有隐瞒,今夜莫怪我就借太上皇手上的昆仑奴血洗整个大明宫。”
高祖知道女儿说到做到,忙止了悲切,点了点头说道:“焉儿,你问吧。”
李洛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沉声问道:“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双生?”
李渊听了问题,深思良久,他曾听那姓袁道长说过:双生至阴,降世便会相冲,乃不祥之兆,生在寻常人家还好,但生在皇室定会对国运造成严重损害。如果他想让他和宇文娥英的儿子宇文钰登基,那双生子李洛焉就不能“存于世”。
所以他才安排了长公主假死的环节,可谁曾想二郎世民继位心切,表面上佯装认可他提出的“兄死及弟” 顺位继承方法,却暗中倒戈,破坏了自己的所有计划,本应继位的宇文钰那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玄武门,生祭了这场闹剧,而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也受了重伤,生死不明。
一切的计划本来十分完美,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祖明白事已至此,只有把所有都担下,才能避免再次的李氏内斗。
“我以为驸马神通广大……定能护你周全,只要你肯隐退,就没有了双生大忌……”
看似无关的回答让洛焉心中彻底寒凉,她忍着内心钻心剧痛问了第二个问题:“钰儿说我们襁褓时你就曾想掐死我,三十多年前那夜害我们的是不是你?!”
“什么?!在国公府时就有人想害你们!”李渊出于父亲对子女天然的保护欲,本能地问道。
见父亲如此反应,洛焉知道想掐死自己的并不是他, 难道是她?万贵妃。不过她听说玄武门后高祖就把她打入冷宫,而弟弟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杀鸡儆猴,鸩杀妊氏,看来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死无对证。
接着三娘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是否有人借上古月神族和水神族的恩怨,挑拨过他们父女关系。
李渊如实答道:“我曾在梦中的一面唤作水月鸾镜的古鉴中窥见过上古的事,但前些年机缘巧合被我知道,其实水族与不周山神大战时,我只异族遣送到水族的一名质子,再说,人类来到世间都要遵循忘川之约,前尘往事都须尘封忘却,我此生对你和钰儿只有拳拳之情,毕竟你们是我与娥英唯一存世的希望。”
到底还是因为父亲对生母爱而不得,才使他昏了头,搞出了这些乌龙悲剧,洛焉恨道:“别跟我提她!我们只不过是其复国的傀儡棋子,她带着私心的计划看似运筹帷幄,其实不存理、不合道,最后注定满盘皆输。而你,一生爱慕的只是生母为你量身定制的美好幻象,信守着所谓的山盟海誓,结果晋阳起兵后一众成年儿女到如今只剩三人,你对得起我生母,但对得起阿娘太穆皇后,对得起我一众死去的兄弟姐妹吗?”
“焉儿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不可以诋毁你的生母,她没有错。”高祖终究还是抓错了洛焉所言重点,“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焉儿,既然钰儿已经阵亡,又没了双生大忌,你看你要不要……”说着他向太极殿方向望去,示意女儿趁机去夺皇位。
“真是无可救药!”
洛焉感觉她马上就要被这个“一条路走到黑”的阿耶气到吐血,三娘竭力克制住阵阵眩晕,奋力夺走了高祖手中的昆仑奴。
她旋即放开父亲,后退后几步,最后一次下跪向父亲行了君臣父子之礼,“父皇,你我父女缘分已尽,今生今世,不,永生永世我们都不会再见。从此大明宫再无长公主,世间也再无李三娘。”
“焉儿,等等,等等……”在父亲涕泗横流的一声声忏悔和挽留声中,三娘愤然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出了宫门,洛焉用了许久才又平复好思绪,她本来还想去看看养子承乾和当今的皇后观音婢,但她明白一旦被发现,有心之人将放大无数倍诋毁他们,中、东二宫皇后母子将被视为逆反罪人受人欺辱。
她一想到“有心人”,更加生气,就决心去找那个“始作俑者”杨妃算账,洛焉正要行动,却见远处向她奔来一个一瘸一拐的小小少年,从身形来看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养子承乾,长公主也快步迎了上去。
“阿娘!”李承乾激动地扑进三娘怀里,“孩儿就知道你没死!”
三娘扶起泣不成声的孩子,关切地问:“乾儿,你的腿怎得了?”
承乾皱眉,愤恨道:“自玄武门之后,孩儿就被那人禁足东宫,但我思念阿娘心切,有一次翻宫墙时不小心摔断了腿……”
接着太子承乾狠狠说道:“只要有机会,孩儿一定为阿娘报仇!”
三娘看着眼前满脸愠色的小小少年,惊觉她李家似乎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她预感如此下去,又一个父子失和的悲剧即将上演,与其眼看着诅咒再次降临,不如她一个人揽下所有, 于是她柔声安慰道:“乾儿,你父皇做得没错,是阿娘跟你钰皇伯想要谋权篡位,成王败寇,合该你父皇登基,坐龙椅。”
承乾心疼地看着养母,轻声反驳道: “阿娘莫要再骗孩儿,孩子只是年幼,并不痴傻, 阿娘和钰皇伯若想夺东宫储位,早在那人东征平反时便可轻易夺了,以阿娘的实力还等什么‘太白经天’的天象?儿子明白娘亲一片苦心,只是我恨自己年幼,不能救你和皇伯。”
洛焉俯身与养子平视, “我的乾儿最聪明懂事了,阿娘已经原谅我的耶耶, 你也要学会放下,试着去原谅你阿耶。”
承乾沉思良久,摇头道:“但我现在真心恨他,至于什么时候不恨,我不敢保证……”
听着孩子声音放缓,三娘晓得承乾随了自己爱憎分明的性子,不过也跟自己一般嘴硬心软、善良大度,于是放心又问:“你母后可安好?”
说到母亲,承乾悲伤垂目,“自去年宫变后,母后幽闭深宫,不肯再见任何人,孩儿听侍奉她的宫女说:母后终日只吃素斋,日日在为阿娘祈祷平安。” 接着,太子摇着三娘手臂,“阿娘,你去看看母后吧,她思念你思念得不行!”
洛焉长叹了一口气,道:“孩子,我不能去,若万一被人知道, 宫内必将大乱,我不想观音姐姐成为第二个甄宓。乾儿,你也记住:绝对不可以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今夜你我再见的事。”
太子承乾明白马上就要跟视自己如亲生的皇姑母生离死别,不满十岁的孩子再忍不住悲伤放声大哭道:“阿娘带孩子一起走吧,这皇宫我一刻也待不得了!”
母子连心,三娘也同感悲怮,不过她连自己今后去哪儿都不知道,肯定不能带着孩子过居无定所的生活,三娘抚摸着承乾的头,柔声道: “乾儿,阿娘还有些更重要的事业未竟,况且你作为李唐长子,你的母后、同胞兄弟还需要你的庇佑,你要茁壮成长,变得强大,将来守护自己最想守护的人。”
洛焉直视着养子沁满泪水委屈的眼睛,要与他确认孩子是否听懂,懂事的太子默默点了点头,又依偎着三娘胳膊不肯撒手。
洛焉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恨着心问道: “乾儿,杨妃现在何处?”
一提起杨妃,承乾怒目气道:“那杨妃鸠占鹊巢,现住在阿娘的承乾殿。”
三娘听了,怒火中烧,又恢复了往日长公主雷厉模样,快意恩仇了起来,“杨芊芊欺人太甚,她一定是故意的,竟然骑到本宫头顶上屙屎!”
这时少师出现,示意妻子要尽快,三娘扶起李承乾的肩膀,“好,好孩子,让你的神仙哥哥送你回去吧。”说完她把孩子交给丈夫,“少师,我会速战速决,我们在承乾殿外集合。”
丈夫知道妻子有仇必报的性子,劝道:“焉儿,切不可再生杀戮。”
洛焉点头,“明白,但这宫里若再没人为观音姐姐和承乾出头,不出三年怕是正宫就要易主,所有人都被一个前朝公主玩得团团转,那才是我李唐皇室之耻!萬兄放心,我只是对她小事惩戒,挑断她一根腿筋让她也尝尝我儿行动不便是何滋味。”
少师点头放心,牵着承乾把他送回东宫,看着养子依依不舍,流着泪一步三回头的可怜模样,洛焉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万分苦楚,不过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守护观音婢母子,要加快节奏,了结跟这皇宫的恩怨,今夜离开后,这个地方后她此生终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