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三日
晌午时,楼月从沉睡中清醒,嗓子却比前两日愈发干涩,想到今日便是最后期限,她顿时心头烦闷不已。
昨夜她忽然起了高烧,浑身发烫,后半宿几乎是没怎么睡。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段如风在她床边来回走动许久,额头的布巾换了一次又一次,等那热烫的感觉完全退下时,才总算是沉沉睡去。
今天依然提不起精神。
段如风知道她昨夜睡的晚,这会儿才端着饭菜进来,正巧看到她坐在床上,便也顺势将东西端了过去。
“昨夜又有人没了?”她饭菜一口未动,只看着那碗泛着热气的汤药失神。
她昨夜里隐约是听到外头有动静,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应该都睡去了,无端外头有动静,也不难猜到是怎么回事。
段如风闻言一愣,点头道:“半夜时去了一个。”
“这次……是谁?”她声音沙哑,闷声问道。
“是那天大人照看过的那个孩子。”段如风叹了一声,应道。
楼月想起那个趴在门槛上呆愣愣看着她的孩子,心头一阵揪疼。
那孩子才多大啊……
段如风站在一旁,见她闷不吭声将药灌下,有些话想说,却怕她再受打击,他似是挣扎许久,才犹豫着开口:“大人,宋子饶他……状况不是很好。”
楼月猛地怔住。
“什么叫状况不是很好?他昨日不是还好好的,烧也退了。”
“许是忧心过重。”段如风道:“昨夜里我去看过他,他又起了高烧,咳了大半宿,今天一早去看时,已经起不了身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原本烦闷的楼月扰得心神不宁,她忙掀开被子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往上提了一分。
宋子饶的情况比段如风说的还要严重。楼月去看他时,他只能微抬着眼皮看她,好像是过了许久才将人给认出来,他声若蚊蝇:“大……人。”
“阿饶。”看他病成如此模样,楼月瞬间眼睛红了,“怎么好端端的就这样了,这要是你哥哥知道,还不知有多心疼。”
宋子饶想抬手,可实在使不上力气,“是阿饶不……争气。”
“阿饶做的已经很好了。”是这该死的疫症,摧毁了原本该好好生活的他们。
宋子饶努力扯了个笑,可他脸色惨白,那笑看得人更是揪心,他道:“大人……帮我跟……哥哥说句……对不……起,阿饶……不能陪……他了。”
“阿饶……”楼月喉口愈发干涩,泪水在眼眶转了半晌,终究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你会没事的。我说过,等你好了要带你去游山玩水,你哥哥还在家等着你回去,你要撑住。”
“我……撑不……下……去。”
宋子饶眼角泪滴滑下,没入被褥间晕出一片湿痕。他吃力的动着手指,触到楼月搭在床边的衣袖:“大人……阿饶……再也不会……拖累你们了……”
“瞎说什么话,我们待你好是应当的,又怎会拖累。”楼月抓着他的手,哽咽道:“是我对不住你,不能让你留在你哥哥身边。”
宋子饶眼里泪光闪动,似是极不甘心,眼皮往下垂了几分,终究还是完全合上。
“阿饶!阿饶……”
感觉握着的手再没动静,楼月一扎紧被子里,泣不成声。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许是那时骑马摔了腿,痛到不能忍受,许是她父亲第一次动手打她,含泪憋屈,又或是断头台上心中有恨,控制不住的那一滴泪,可那些,似乎都是很久的事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她家中只有几位兄长,从小她与他们玩在一处,上过房揭过瓦,也在泥地里打过滚,若是因为小事哭鼻子,定然会被他们笑话。
所以她从来不哭,也学不来人家娇滴滴的女孩子,撒娇服软,遇到喜欢的,就努力去争去抢,从来不肯认输。
可是这一刻,她却趴在宋子饶床头,哭的没了从前模样。
段如风缓缓走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大人,人已经走了。”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模样,哪怕前世她被带到那冰冷的狱中,身旁没有一个可信之人,也从未如此伤心难过。
“阿饶……”
楼月面上沾满泪水,几乎是快站不住了。
她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挖了一块,空空荡荡的,无形之中还有什么在里头肆意狂跳,痛得她快喘不上气来。
她身子虚脱的往下滑,被段如风拦腰搂住才未完全倒下。
段如风守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动作很轻,犹如在哄哭闹的婴孩,虽一字不言,可那股力量,却成了她仅有的力气。
楼月在屋中待了许久,直到外头听到风声进来抬走宋子饶时才回过神,她看着他们将人从床上抬下,放到冰冷的草席上,连带着那褥子一道带了出去,眼眶才又开始泛红。
她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跟着一道出去,她颓然坐在昨日两人一起闲聊的地方,想着昨日他说起自己的身世,心中苦涩不已。
才一日光景啊……
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
她仰头,将快流下的泪憋了回去,转头问段如风:“他们会将阿饶带去哪里?”
段如风站在一旁看着她,应道:“因为疫症死的人,不能带回城中,只能安置在野外,将尸体……烧了。”
“烧了?”楼月眼里一阵慌乱,忙拉住他衣摆:“你去与他们说一声,莫要动阿饶,我已经失信于他们,不想宋子戚连阿饶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大人,他们不会听我的,焚烧尸体之事,是林大人那日亲自吩咐的。”
楼月的手从他衣摆缓缓垂下,她扶着廊柱起身,“本官亲自去!”
段如风将她挡住,道:“大人,你身子不适,还是莫要去了,我去。”
楼月在那一坐便是半日。
整个人如同痴傻了一般,只看着院墙发呆。
段如风从外头回来时,她才扶着廊柱起身,问他:“怎么样?”
段如风点头,道:“为了不惊动林大人,只能将宋子饶的尸体单独埋在郊外,虽留了全尸,可宋子戚终究是见不到了。”
楼月本也不期待什么,如今这般,也算松了一口气,她再度坐回去,道:“这样……也好过烧了。”
段如风看她这般,默默往她旁边坐下,道:“他会明白大人苦心的。”
楼月不言,仰头朝着看了半日的院墙看了一眼,道:“天快黑了。”
“我扶大人回去休息。”
他手还未伸过来,楼月却打断他:“再陪我坐坐。”
段如风看了一眼沉下来的天色,默默又将手收了回去。
“昨日就是在这里,阿饶跟我说他从前的经历,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没想才和他哥哥重逢,竟又遇到这样的事情。”
“明日又会有谁死去?或许不久后,便是我了……”楼月苦笑一声,却没了之前对死亡的恐惧。
她道:“明日便是你交差的日子,你在青峰镇若是没什么牵挂,不如今夜便连夜离开吧。”
也好过明日无甚交差,被林封銮处死。
见一旁人未曾回应,她缓缓转过头,却见段如风脸上不曾掩那面巾,一张俊美的脸被沉沉暮色衬得分外动人。
她一惊,道:“你也不要命了么?竟连面巾也不戴。”
“大人,我不怕死。”段如风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永远也看不腻一般。
“若是我护不住大人,那我便陪大人一起死。”
“你胡闹什……唔……”
楼月睁大了眼,看着面前这张近到极致的俊脸,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睛。
段如风一手托着她后脑,将炙热的唇印了上去,他向来克制,这一刻动作却并不轻柔,像是即将经历生离死别的恋人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楼月愣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虽然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这般亲密接触,可却是段如风第一次主动亲她。
她脑中混乱,一瞬间闪过许多事情。
从前世到今生,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里。
她这一世无时无刻不防着他,好像也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放下防线。
若是一切都没了回头路,那便就这般作罢吧……
她任由他将唇印上来。
任由自己放纵,将一只手搭上他肩头。
唇舌纠缠间,段如风显然一愣。
他垂下眸看了一眼,见她眼角滑下泪来,慌慌张张停下动作,伸手替她拭干泪,“大人,我……是我孟浪了。”
楼月手从他肩头滑下,落到他胸膛,那里滚烫,狂乱的心跳声透过掌心传来,她缓缓将手收回去,唤了一声:“段如风。”
段如风愣在原地,被这一声呼唤惹红了眼尾。
他心如擂鼓,堪堪将视线落了过去,唯恐方才那一声是一时迷乱产生的错觉。
楼月迎上他的视线,将他每一个表情落在眼底,她问:“你为何要这般?”
“大人。”段如风道:“因为爱慕。”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被夜色埋没,沉寂之间,两人视线相对,犹如第一次在黄府相见,怀着各自的心思。
段如风控制住胸口的心跳,唯恐它扰乱自己听觉,错过她开口说的话,可等了许久,却迟迟不曾等到她开口。
他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又沉沉落了下去,正要作势起身扶她,却听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