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日
楼月只记得昨夜颠簸许久。
她又累又困，身上还极不舒服，几番醒来，来不及去想去看，又昏昏噩噩睡去。她好像隐约听到了林封銮和段如风说话的声音，却又没有一字不漏听进去，脑子里也只有几断零碎片段。
再次意识清醒时，头顶是陌生的横梁，没有精心装置的纱帐，只有横梁上退到泛黄的颜色，让她顿时想起来自己这是身处何方。
身上还是有些沉重。
像是束缚了几十斤重的东西在身上，一时间连起身都难。
她才艰难的翻了个身，段如风就端着药进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将人从有些简陋的床上扶起身来，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坐稳。
随手端过放在一旁的药放在嘴边吹了吹，道：“大人，该吃药了。”
那气息拂在耳边，楼月觉得有些痒，只是她此刻浑身发软，只能靠他支撑着身体，便乖乖的将药喝下。
她喝的有些急，未曾咽下的药汁顺着她嘴角溢下，从白皙的脖子钻进白色的里衣中。
有些痒。
楼月皱了皱眉，抬手正要去擦，段如风却是先她一步，用布巾擦去她脖子间还在往下渗的药汁。
他眼神专注，似是在细心照顾病人，抬头之时见她耳根泛红，这才觉得自己举动有失规矩。
他猛地干咳一声，道：“这药是今早刚熬制好的，大人先服用看看。”
“好。”楼月回应道，这一开口才觉自己嗓子竟如此干哑。
“大人昨夜咳了许久，嗓子现下还未好。”段如风在一旁解释道。
楼月点头，四下看了一番，觉察此处不是那安置疫民的大厅，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先前住的地方。”段如风道：“这荒宅荒废许久，现下就两间单独屋子以及那大厅能住人，那间小屋让宋子饶住下了，就剩这间单独的屋子，这几日大人就住这。”
原来是他之前住的地方，难怪这般干净。
楼月想了想，问道：“你昨夜……”
她一幅欲言又止模样，段如风立时便懂了，忙解释道：“我一直在屋外。”
“如今天暖，外头也不冷，以后夜里我会在屋外守着。”
他扶着人躺下，给她掖好被子，“大人好好休息。”
正要离开，那被子里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捏住他衣袖。
段如风心头一滞，觉得浑身血液都仿佛冲到头顶，“大人？”
楼月慌忙将手松开，又慢慢缩回被子里。
她没有转头看他，视线停留在上方掉漆的横梁上，“你最近一直研制疫症之药，需要好好休息，屋外有风，本官也不想你病下，以后……你还是在这屋中歇着吧。”
段如风眼眶一红，慌忙别过头去，低低应了声好。
听到他关门出去，楼月才缓缓转过头，她视线留在那紧闭的门扉上，只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好像前世，她将段如风哄去了县令府，他连连睡了几晚书房，自己也曾这般邀请过他。
只是那时，县令府空置的房间都让她吩咐人特意堆放了杂物，为的就是不让他有别的房间住，可是段如风却一连几夜都在书房歇着，气得她恨不得命人将书房给烧了。
然而这次，是真没有空房了。
反正不是没一起住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午后，楼月吃了药歇息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身上总算是有了些力气，只是那嗓子里依旧偶尔干痒难受，忍不住想咳。
她在床上躺的难受，便穿着外衣起了身。
才打开门，段如风便匆匆跑了过来，他身上还有药香，想必是刚得了闲，楼月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道：“我出来走走，顺便去看看那些疫民。”
段如风没拦她，扶着她一步一步往那大厅走。
里头躺着休息的疫民听到脚步声忍不住打量了一眼，一见她来便要起身行礼。
“大家别起身了，好生休息。”
楼月忙道。
她已来过几次，这些疫民都认识她，今日送药过来的衙役也说了她以身犯险亲自为他们试药的事，他们当中有年过六旬的老人，一见楼月更是热泪盈眶：“大人如此大义，我们便算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莫要胡说，你们会好的。”楼月道。
其实她心中并没有多大把握，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便不会放弃。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没什么怕的。
她在里头与人闲谈了片刻，想起宋子饶还安置在别处，便起身告辞。段如风跟在一旁护着她，唯恐她出了事，让楼月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她道：“我还不至于不能走动，段捕头不必跟着我，你忙自己的事去吧。”
段如风拗不过她，便也没再跟着，看着她慢慢步入那间屋子，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阿饶？”
楼月刚进屋中，就看到宋子饶裹着被子缩在床上。
这屋子以前似是柴房，地方不大，却堆了许多木板石砖，宋子饶睡的那床，便是用石砖堆成的。
床上的人听到她声音，裹在身上的被子才稍稍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大……人。”宋子饶见她走近，眼眶一红，忙匆匆唤了一声。
楼月往他床边一坐，伸手在他额头探了探，蹙眉道：“这都好几天了，你怎么还有些烧？”
她四下望了一番，忙从一旁的水盆中拧了个帕子过来，“快躺下。”
宋子饶乖乖听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她，感觉那帕子落在额头上，眼睛又红了些许，他吃力问道：“大……大人，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想你哥哥了？”楼月问道。
宋子饶想了想，点了点头。
楼月看着他沉默片刻，道：“很快便能回去了。”
可具体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
昨夜里，她隐隐听到林封銮说三日时间，可这疫症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这三日，她也不能保证段如风能将药研制出来。
她和宋子饶说，等回去了便带他去吃街市上的糖葫芦，吃回风堂的桂花糕，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馋了。
晚上服药的时候，她愈发想念那些好吃的，到嘴的药更是难以下咽。好不容易将药服下，她将碗还给段如风，说道：“这药我吃了三次，好像并无效用。”
段如风将碗接下，“这一剂药要连服三次，服过三次之后便能见效，若是大人明日依然不舒服，只能换一剂药。”
楼月点头，心里却有些担心。
夜里，段如风在她床铺外的地上铺了席子，垫了被褥，虽然他们中间隔着一方简陋屏风，可楼月却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段如风睡觉向来规矩，躺在那一睡便是一宿，也不多说话，像个木头人一样。
楼月只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看着黑乎乎的横梁发呆。
“大人睡不着？”
段如风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楼月愣了片刻，应道：“睡了许久，没了睡意。”
“大人今日出去走了一遭便一直皱着眉头，是担心药的事？”
他语气淡然，明明林封銮只给了他三日时间，他却不曾着急，楼月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快些试药？”
“大人。”段如风叹道：“不管是什么药，都要先服用几次看看效果，若是急于求成，对大人身体也不好。”
可只有三日了。
楼月想了想，道：“我既然已经过来试药，你便无需太多顾忌，快些研制出药也好交差。”
不能这样一直等下去。
她等不了，那些疫民也等不了，段如风他更是等不了。
这一次相见，她觉得林封銮和从前相比变了许多。林封銮说要将疫民隔开，便算是一两岁孩童都不心软，他说要段如风死，她也相信他能做出来。
“昨夜林大人说的话大人听到了？所以大人这是担心我？”
段如风却是笑了一声，屋中有些黑，他们隔着些距离，她看不到他的脸，可依然觉得他此刻应是在笑。
也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楼月想起不久前他曾坦明心意，突然明白过来他此刻笑的是什么。
她冷哼了一声，道：“我不想多受几天苦。”
段如风心里叹了一声，道：“可我也不想大人以后受苦。那些药不能服用太多，这三日，大人便每日服用一剂，这样对大人身体无害。”
顿了半晌，他又道：“若是我此次不能帮大人度过难关，大人便听林大人的，去外头寻医。”
去外头寻医……
原来这事林封銮也与他说过了。
可她并不想这般离开。这里疫症未曾稳定，许多疫民还在等着救命之药，她若这般走了，那便是抛下了他们。
她死过一次，不怕死，可她怕没有颜面的活下去，被人指点，被人诟病，那些话看起来不足轻重，可每一句都是剜心般的疼痛。
她怕了。
怕做个贪官，怕断头之痛，怕午夜梦回时那依然清晰的恐惧感。
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怕的不止这些。更让她怕的，是曾经那个施加给她恐惧的男人就睡在这间屋子里，她却担心他会被此事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