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七：殇
小柱子在春红身后，气得直咬牙。
他举了举拳头又呲了呲牙。
春红，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囡囡低着头，她手里拿着请帖轻轻翻折了一下。
八月生辰啊。
外婆说八月开桂花的时候也是囡囡的生日。
外婆还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八月。
苗家庄的西山山峪里有一处桂花谷。
桂花谷里层层叠叠的桂花树。
黄白色、淡黄色、黄色、橘红色的花朵，开满了整个山谷。
万木生秋风自凉，庭前一阵桂花香。
到了夜里，桂花谷的香气便会飘到山下来。
把整个苗家庄团团环绕在桂花香里。
夜里的桂花香，更是香得浓郁。
山上山下。
层林尽染。
囡囡就是在这桂花香中被人送来的。
一个从京城赶马车而来的妇人。
待马车停稳后，才从马车上下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襁褓。
大大的襁褓里裹着小小的囡囡。
那时的囡囡才刚刚出生半个月。
马车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五天
等马车“驭”一声停了下来。
外婆已经等在院门口了。
从接到谨娘消息那天起。
外婆就一天天等呀盼呀。
等着盼着小囡囡回家。
囡囡终于回家了。
妇人是个奶娘，不知道马管家从哪找的。
奶娘很尽心，一路把囡囡奶在怀里。
见到外婆后，奶娘有些不舍地把襁褓递给了外婆。
外婆谢过奶娘，把囡囡一把抱进怀里。
那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脸。
那挺立的小鼻子，圆润的鼻头。
那小小的嘴巴还在一下一下吮吸着，像是在回味着乳香。
奶娘又抚摸了一上囡囡的脸，才依依不舍地坐上了马车。
马车哒哒哒哒地走远了。
外婆把囡囡抱回了家。
这一天是苗家庄的八月二十七。
时间过得真快呀。
一晃囡囡都十三岁了。
囡囡的手摩挲着请帖。
请帖上的艾香芋的生辰是八月十二。
老爷知道囡囡的生辰也是八月十二吗？
囡囡扯起嘴角有些想哭。
艾香芋每年都有爹娘陪着过生辰的吧？
艾香芋每个生辰都过得很有意义吧？
艾香芋每个生辰都会有收到礼物的吧？
囡囡咧了咧嘴又有些想笑
因为半边脸上都是红斑。
这使得囡囡的笑看起来便有些恐怖。
小柱子，你说囡囡顶着这副尊容去参加艾香芋的赏花宴。
会不会吓到那些贵客们？
小胆的贵女们怕是会吓得哇哇大叫的吧。
小柱子看着囡囡不开心，他也不开心。
“囡囡，那咱们就不去了吧。”
“我上次收拾库房时，看到囡囡的玩具了。”
“囡囡，咱们去放风筝吧。”
囡囡抬起头，看了眼小柱子。
小柱子心说，老天，囡囡的眼睛还是那样子透亮呀。
清清澈澈，没有杂质。
“是我带来的玩具呀。”
囡囡的眼睛里冒出了一道光。
“鸡毛毽子都落了鸡毛了吧？”
“泥叫叫也不会叫了吧？”
“拨浪鼓也不会响了吧？”
“那金鱼风筝还能飞？”
小柱子赶紧点火头说：
“能啊，能啊。”
“我看过了那金鱼风筝指定能飞。”
“而且那鸡毛毽子上的鸡毛是掉了。”
“但是被我重新放了新鸡毛。”
“全是放的红色和绿色的，可好看了。”
“泥叫叫是不叫了。”
“里面的泥哨子不知掉哪去了。”
“拨浪鼓倒是还响着呢”
“一敲一转，声音还很清脆。”
“囡囡咱们去放风筝吧。”
“赏花会那天，我带你出府玩。”
囡囡抬手抚一下自己脸。
“这有什么？不要怕。”
“噔噔噔噔，看这是什么？”
小柱子从身后拿出一个帷帽来。
这个帷帽看着有些面熟。
囡囡把帷帽拿在手里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
小柱子笑嘻嘻地说：
“府里小姐们都有帷帽啊，府里的婢女们都会做。”
“我是求了三姨娘房里的梧桐。”
“梧桐手可巧了，她答应帮你做一个。”
“看看做的好看吗？喜欢吗？”
“这以后，你出门就戴着它，就没有人看到你的脸了。”
囡囡就想起了圆脸的梧桐。
这几年她虽然呆在蔷薇院，可外面的事情并不一无所知。
这蔷薇院里常在她身边侍候的是大丫和小柱子。
二丫来她院子没满一个月呢，就被马管家叫走了。
后来马管家差人来告诉了囡囡一声，说二丫留福寿堂了。
改天再给六小姐挑一个丫鬟来。
马管家也许太忙了，这以后蔷薇院里再没有送丫鬟来。
囡囡也没再提及，有丫鬟没丫鬟的她倒不在意。
横竖也没个知心的，要来作甚。
大丫个子更高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干活哩。
要把院子东墙那开辟出一块菜畦子来，好种些时令的青菜。
大丫二丫因为被马管家买回来时已经老大不小了。
穷苦人家的姐儿俩都不会做女工。
囡囡想起梧桐时，就记起了一些事。
她有几次碰到梧桐，几次看到梧桐都嗫嚅着嘴巴。
一副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
有一次大丫说漏了嘴。
她说其实三房里的梧桐原来是侍候蔷薇院主子的。
后来蔷薇院里没了人，她才被三姨娘给要过去的。
梧桐去了三房那几天就当了三姨娘的大丫鬟。
三姨娘总夸她是个懂事的。
囡囡从此就对梧桐暗暗存了一份亲近。
娘亲在艾府活了五年。
这五年娘亲都是与梧桐相依为命的。
后来娘亲归家，艾府和梧桐统统与娘没有了关系。
囡囡偷偷想，那年她和小柱子挨打时。
那个戴帷帽的女人会不会是梧桐呢？
她感念娘亲才要冒险来救娘亲的孩子。
想起柴房里的面饼和水囊。
囡囡一时竟怔在了那里。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
小柱子拉了一把囡囡。
把帷帽往囡囡头上戴去。
“看看梧桐姐的手艺。”
“呀，囡囡帷帽很好看哎。”
“怎么样，去不去放风筝？”
囡囡透过薄薄的纱巾看着小柱子谆谆善诱的嘴唇。
“好，就按你说的吧。”
“赏花那天咱出府去放风筝去。”
八月十二的赏花会到了。
艾府从前三天开始就一直忙活。
要来的贵女贵子们可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嫡子嫡女。
偶尔也有庶女前来，一般也都是嫡女们的陪衬。
这些贵子贵女们早就听说啦。
艾府的六小姐貌丑无盐，又粗鄙不堪。
听谁说的？
当然是听艾香芋说的呀。
艾香芋还说：
那个苗囡囡，啊，对，母亲已经让她改过姓来了。
那个艾囡囡，不仅人长得丑，还脾气臭，一言不合就骂人。
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估计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更别说会什么琴棋书画了。
贵女该有的品质她是一样没有。
贵女们该有的颜值她更是一无是处。
艾香芋说：
“艾囡囡那张脸哦，咳咳，真是……丑啊。”
“这次赏桂花的请帖也都给她了。”
“只要别太吓了大家就成。”
尚书府的嫡女钱铭凤。
定远侯的嫡女李丹妮一起走过来。
她们俩和是艾香芋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这三个女人一台戏。
钱铭凤嘻嘻笑着说：
“香芋既然这样说，那肯定是个丑的。”
“嗯嗯，既然是个丑的，我们就不要看见她呀，免得被她坏了心情。”
李丹妮也接话说：
“是呀，是呀，千万别冲撞你香芋你请来的哥儿们。”
“你想呀，那些哥儿们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呀？”
“再被这丑女坏了兴致。”
艾香芋眉眼含笑，心里说：
苗囡囡呀，这个赏花会你最好识趣不来。
可你不来，我怎么捉弄你把你踩在脚底下呢？
桂花会到了。
这天府里的婢女们从天不亮就开始往桂花园里送果盘。
糕点、香茗、瓜果、桂花酒。
不到一刻，桌台上就全部摆满了。
艾香芋早早在府前等候。
囡囡也早早起来了。
她戴上帷帽同小柱子开了偏门就偷偷出去了。
外面的风吹在人身上清清爽爽。
日头也不晒。
小柱子可不敢用府里的马车。
他走到街角的时候雇了一辆马车。
引着囡囡上了马车，就向城外奔去。
囡囡一脸兴奋。
到了城外，小柱子让马车在这里等他们一个时辰。
这就是京城的田野啊，稻穗飘香的丰收已经颗粒归仓。
大片大片针尖儿一样的麦苗儿才稍稍泛青。
小柱子站在一个高岗处顺着风抛起了金鱼。
那只金鱼儿随风飘飘摇摇就飞了起来。
飞高了，飞高了。
飞到半天空中去了。
金鱼的尾巴儿在风中烈烈起舞。
囡囡的心一下子跟着金鱼飞上了天。
在艾府这五年，她的心都快生了锈了。
“囡囡，你来放，你来放，我拽不住了。”
小柱子故意大声地嚷，他把手里的风筝线递给囡囡。
囡囡接了过来。
在她耳边突然响起她在苗家庄田野里飞跑着的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囡囡红了眼睛，她仰起头，手里紧紧拽着风筝。
那风中的金鱼多么的自由。
飞呀，飞呀，飞呀。
囡囡张开手臂，向着田野里跑去。
帷帽挡了她的视线。
她把帷帽摘下来丢在地上。
呀，小金鱼，你快飞吧，飞到苗家庄去。
囡囡喊完，手里的风筝线应声而断。
那只小金鱼转眼就飞走了。
囡囡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风筝线出神。
小柱子跑了过来。
“没事，没事，囡囡。”
“这个金鱼风筝呀，还是放的太久了。”
“等回府后，我再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就做只大老鹰的。”
囡囡把手里的风筝线递给小柱子。
“小哥哥，我想回家。”
小柱子一边接住风筝线一边说：
“好，好，囡囡，咱们呀这就回家。”
小柱子对等在那边的车夫挥了一下手。
马车哒哒哒哒地赶了过来。
囡囡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小柱子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哪里是想回艾府呀。
她是想回家，回到乡下去，回到苗家庄去呀。
回到城里，小柱子就辞了马车。
他引囡囡在城里逛吃逛吃，一边逛街一边买了小吃。
囡囡左手一只糖葫芦，右手一只棉花糖。
咬一口糖葫芦，酸酸甜甜。
舔一口棉花糖，糯糯粘粘。
帷帽之下，囡囡的眉眼弯弯。
天色渐晚。
小柱子引着囡囡从偏门回府。
囡囡这会手里拿了半米长的两块甘蔗。
正啃得两腮鼓鼓的。
小柱子提着几份糕点走在前面。
他不时回头嘱咐囡囡看路，别光顾着吃。
囡囡把手里的甘蔗向前一伸。
指着小柱子说：
“呔，你个小哥哥长得这么可爱怎么还这么唠叨。”
“唠唠叨叨，叨叨唠唠。”
“再唠叨，吃我一剑。”
“哎呀”一声。
囡囡脚下没注意，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地。
吓得小柱子一激灵。
他手里提了糕点又隔得有些远。
只道这回囡囡呀非得摔个大马趴不可。
咦？
是谁？是谁一双有力的胳膊接住了她？
是谁及时把囡囡接在了怀里？
尽管囡囡戴着帷帽，却清清楚楚看清了那张脸。
世间还有这么好看的男子吗？
面若中秋之月，贵气无边。
弯眉俊目桃花眼，薄薄的嘴唇隐隐上翘。
一身白衣胜雪，更显气质高洁。
“你没事吧？”
哎呀，这声音磁性又充满温柔。
小柱子可是吓翻了。
他慌忙跑了过来，冲男子直磕头。
“小……小柱子参见太子殿下。”
囡囡皱了皱眉，怎么这人是太子？
好好一个人，怎么长张太子脸啊。
她忙从太子怀里站起身来。
朝太子深深施了一礼：
“给太子请安，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小柱子，我们回吧，惊扰了太子，还望太子见谅。”
囡囡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走时还不忘把地上的甘蔗捡了起来。
呼哈，呼哈，呔。
是艾香芋心心念念的狗太子百里胜吗？
百里胜站在那里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
凌风靠近太子耳边问：
“太子，我们是现在回府吗？”
百里胜还没从囡囡甜甜的声音里走出来。
艾府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妙人儿了？
这身材是杨柳细腰，盈盈一握。
这声音是萌萌甜甜，甜到人心窝子里去了。
“太子，太子。”
凌风低低地唤了几声。
百里胜又走神了，他眼睛里突然多了些玩味。
“走什么走，去艾香芋的桂花宴。”
艾香芋见太子去而返回，心里十分高兴。
“胜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难过。”
“这个桂花宴是专门为我生辰设的。”
艾香芋拿眼光偷偷瞟了一眼百里胜。
百里胜冲凌风一摆头。
凌风手里用帕子托着一枚玉如意走了过来。
“大小姐，这是爷给你备的生辰礼。”
艾香芋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原来刚刚胜哥哥甩袖而去并不是不给她面子。
都怪钱铭凤说话太失水准。
这下好了，胜哥哥还给他带了生辰礼来。
桂花宴本来是年轻的贵子贵女们吃喝宴。
男宾宴和女宾宴原是要分开的。
但百里胜太子说：
在桂花园里赏桂花，品桂花酒，图的就是个热闹，大家一起用宴吧。
太子说完不由得四处看了看瞅了瞅，好象在找什么人。
有太子发话，那些贵子贵女们自是开心的很。
因为艾香芋是生辰宴的主角。
自然坐了主坐，同百里胜太子坐在了一起。
席间百里胜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艾府里小柱子是哪个院里的小厮？看着怪精明的。
艾香芋一听如雷灌顶。
太子见到那个小蹄子了？
那小蹄子的脸，太子不嫌弃？
不能，不能让太子对那小蹄子发了善心。
艾香芋掐着自己的手心，低声回复道：
“小……小什么？”
“胜哥哥，今天府里小厮来得太多了。”
“来，胜哥哥，你尝一尝这桂花酒。”
百里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桂花宴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等贵子贵女们都离了府。
艾香芋把春红叫了过来。
这么这么对春红交待了一番。
春红点着头退了下去。
八月十二呀，深夜了。
蔷薇院外来了一个人，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春红。
春红说大小姐请六小姐过去。
今天同样是六小姐的生辰。
大小姐给六小姐备了生辰礼。
囡囡心里翻起一阵惊天波涛。
大小姐竟然知道她与她一个生辰？
囡囡跟在春红身后就出了门。
在门房那里，小柱子跟出来说要陪着小主子去。
春红说：“哟，小柱子你是不放心吗？”
“堂堂府里的大小姐都让你不放心吗？”
囡囡看了一眼春红，对小柱子说：
“去大姐姐那，你不用去，在院里等我。”
春红走在前面撇了撇嘴。
孤零的宫灯随风摇曳着。
青石路上悉悉索索地走来两个人。
六小姐走在前面，春红跟在后面。
夜风沉沉。
“六小姐，去镜湖吧，大小姐在那里等你。”
“六小姐先过去，我去厨房给大小姐煮杯参茶。”
春红朝府里的东面指了指。
镜湖是府里悠闲的好去处。
一片偌大的水域，还种满了荷花。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囡囡有些不想去，毕竟夜深了。
水边可不是个好去处。
“六小姐，莫要让大小姐等得急。”
春红说完就走了。
囡囡站了一会儿，还是朝镜湖走去。
身后藏起来的春红嘴角浮起一层阴狠。
到了镜湖，囡囡站在湖边找。
哪里有大小姐的影子。
湖边的芦苇荡里影影绰绰。
黑墨墨的水面偶尔有响动。
囡囡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想转身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上了囡囡的肩膀。
啊。
囡囡没来得及喊救命，就一头跌了镜湖里。
湖水冰凉，一会就把囡囡浸湿了。
好冷啊。
水里好像有只水鬼，用力往下拽着囡囡。
囡囡没有意识了。
咕噜咕噜，她吐出无数只水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