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梦五：挨打
囡囡在相府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小柱子就来了。
他拿来了几个包子，还端来了一碗粟米粥。
“来，小小姐，吃早饭了。”
囡囡已经早早起床了。
她换了件包裹里的衣衫和鞋子。
把需要洗的这一身衣服和鞋子又包进包裹里去。
她想着总不会让她住在这个下院里。
等给了她住的地方后再洗也不迟。
小柱子眼睛一亮。
白天看小小姐，果然比昨晚还好看。
原来婴儿肥的圆脸已经瘦了下来，成了尖下颌。
白皙的脸蛋上有两只隐隐的小酒窝。
脑袋上顶着两条麻花小辫，看那歪歪扭扭的样子，就知道是小小姐自己梳的。
她换了一件浅蓝色的圆领衫，窄袖，下穿一条白色棉布裙。
浅白色使得她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干净。
此时的苗囡囡正眼神巴巴地看着小柱子。
小柱子个头不高，年纪也不大，看着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儿。
囡囡冲小柱子笑笑，笑出一对小酒窝。
她伸出手来把小柱子手里的大包子接了过去。
小柱子有点傻了，小小姐对他笑了哩。
那小酒窝和大小姐的差不多。
只是这个比大小姐那个盛了更多的温暖和笑。
小柱子有点不敢看苗囡囡的眼睛。
这双眼睛与他见过的那些眼睛都不一样。
这双眼睛，又大又漂亮，就像，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漫天星河，璀璨闪亮。
又像是汪着一湾深深的潭水，那潭水深的呀，能把人给吸进去。
还像一壶岁月深处的老酒，不用品尝，看一眼就醉了。
京城都说艾府大小姐是第一美女加才女。
可让小柱子看呀，才女不敢说。
就说这美女吧。
眼前的这个苗囡囡能甩大小姐十八条街。
没见苗囡囡之前，大小姐的丹凤眼那绝对是京城无双，杠杠的。
但见了苗囡囡后，高下立见。
大小姐与苗囡囡比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小柱子可不敢评价主子。
就是单纯地为苗囡囡委屈和不值。
同样都是艾府里的小姐，看看，看看，差别怎么就这么大捏。
哎，该死的嫡庶关系。
小柱子因为在府里看偏门，忙时也去厨房里帮忙。
有时难免遇到大小姐发脾气。
那脾气，咳咳，简直了。
也不知，这个小小姐的脾气咋样？
不过听昨晚上回复大夫人几句话。
应该算个知趣的有主见的主。
如果得了老夫人欢心就好了，在府里也有个庇护。
但是老夫人那里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能得老爷待见才是最保险的，在这府里才能站得住脚。
囡囡拿起大包子咬了一口。
她不知道小柱子这会儿已经为她想了这七经八道。
如果知道，她会给小柱子竖一个大拇指。
这小脑瓜子转的，行啊，溜呐。
小柱子看小小姐真是好饭量。
包子都吃了五个了，那粟米粥还呼呼喝得进去。
心真大呀。
囡囡终于狠狠地吃饱了。
这些日子，她常常吃不饱啊。
饿了这几天后，终于在这一顿饱饭中又活了过来。
没有办法呀。
这里没有外婆，没有大先生。
只有囡囡自己一个人。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从今后是死是活只能靠自己了。
囡囡喝完了最后一口粟米粥，她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
她看了眼小柱子，心里明镜儿一样。
这个小厮呀，也是个不得宠的。
“小哥哥，吃完饭我们去哪儿？”
小柱子又遭了惊天的一劈。
天呐，天呐，小小姐喊他小哥哥哩。
这小声音甜的呀，把人的心都要化了。
小柱子红了红脸。
“小小姐，我先带你去大夫人屋里。”
“大夫人会带你去见老夫人的。”
去到大夫人屋里还有长长的一段路，囡囡走得期期艾艾。
小柱子看着不忍，又叮嘱着囡囡说：
“小小姐，要多留心，多注意呐。”
“千万别和大夫人、大小姐她们起冲突。”
“在府里这两个人是最正经的主子，是最厉害的人。”
“老夫人身体好时，说话还是挺管用的，连老爷也是听得。”
“只不过，现在府里的管事是大夫人了。”
“大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嫡子艾文成，嫡女艾香芋。”
“二姨娘跟前只有一个庶女，艾湘莲。”
“三姨娘有一子一女，庶子艾文武，庶女艾湘云。”
“四姨娘殁了。”
“五姨娘才来府两年，目前还没有孩子呢。”
……
囡囡听小柱子说这些话，头都大了。
高门大户的，内宅是非也多。
自己这是一头扎进是非窝里了。
四姨娘就是自己的娘亲啊。
想想那个恬静的、温柔柔的、与世无争的娘亲。
最后还是殁了，深宅吃人啊。
囡囡有些心有凄凄焉。
她哑着嗓子低低地问道：
“小哥哥，那我排行第几呀？”
小柱子的心又猛地跳了跳。
小祖宗哎，可不能再喊我小哥哥。
你是府里小小姐，我只是个下人哎。
那叫你什么？
叫我小柱子呀，小主子。
那好，有人的时候，我喊你小柱子。
等只有咱们俩时我喊你小哥哥。
同样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喊我小小姐。
等只有咱俩的时候你喊我囡囡就成啊。
哎呀，哎呀，小主子，你这是折煞小柱子了。
小柱子在这谢谢你啦。
好，以后呀，你偷偷喊我小哥哥吧。
放心小哥哥以后偷偷罩着你啊。
谢谢小哥哥啦。
囡囡就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是那么清脆引人。
吓得小柱子要捂她的嘴。
祖宗哎，在府里要语不高声，笑不露齿。
走路也要莲花小步，吃饭更是要细嚼慢咽呐。
囡囡听了想到自己早饭时的吃相，不由得嘿嘿笑了。
她冲小柱子吐了吐舌头。
“小哥哥，你还没有说，我在府里排行老几？”
小柱子低低地说：
“大哥儿艾文成，如今已经弱冠了。”
“姐儿艾湘莲十八岁，已经在相看婆家了。”
“二哥儿艾文武，十五岁。”
“嫡姐儿艾香芋十二岁，，姐儿艾湘云十岁。”
“小小姐，你排第六。”
“目前是府里最小的小小姐。”
我嘞个去，你个老六。
囡囡听了真真是头疼。
这一会儿嫡哥嫡姐，一会儿庶哥庶姐的。
哎，听着就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小柱子还要再说些什么。
就听前面有斥责的声音传来：
“小柱子，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带个人都这么慢，仔细你的皮疼。”
是大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石榴。
“哎，哎，石榴姐，来了，来了。”
小柱子拉着囡囡紧走了两步。
“石榴姐，今天穿的衫子真好看，显得人更漂亮了呢。”
小柱子奉承地说。
果然那石榴姐扬起了肥厚的嘴角。
囡囡有些直撮牙花子。
这圆滚滚的身体，罩一身粉红真的好看吗？
不像一个圆滚滚的大皮球吗？让人忍不住想上前踢上那么一脚。
一脚射门，漂亮。
“快进去，大夫人等着呢。”
石榴看了一眼小小姐。
这小丫头片子倒是长得标致。
哎，长得标致又怎么样呢？
这年头要看命呐。
命好，什么都好。
命不好，咳咳……
“好，好，我这就带小小姐拜见大夫人去。”
说着小柱子就想领着囡囡进门。
石榴把身子堵了过来，好嘛，一堵大墙。
“小柱子，小小姐我带进去就行了。”
“你去把小小姐的东西送到蔷薇院吧。”
“以后小小姐就住那里了。”
石榴说完，伸手拉过囡囡地手，就进了屋。
小柱子站在门外，有些发愁。
谁不知道府里的蔷薇院是最破旧的地方呀。
自从四姨娘走了都空置四年了。
哎，小小姐哎，这艾府里的水深着呢。
你可怎么去蹚？
小柱子叹了口气，转身去下院里拿小小姐的包裹。
先把包裹送进蔷薇院吧，顺便去蔷薇院里看看，能帮忙收拾就帮忙收拾一下。
这边小柱子拿了包裹去了蔷薇院。
那边大夫人就要带苗囡囡出门。
大夫人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的衫子，显得人很是喜庆。
大小姐也来了，身后的婢女春红给她打着扇子。
大小姐今天穿的是套玫红色的裙子。
大夫人大丫鬟大小姐好像穿了亲子装。
大小姐身后那个剑眉虎眼的春红倒是穿的低调些。
春红上穿浅紫色的上衣配深灰色的裤子。
大小姐斜睨了囡囡一眼。
穿这么寡淡，装什么清纯。
哼。
石榴走在大夫人旁边。
大小姐和春红跟在大夫人后面。
苗囡囡跟在春红的后面。
一行人就去了福寿堂。
不用说福寿堂就是艾府老夫人住的地方。
福寿堂里虚掩着房门。
老夫人的贴身婢女郝姑姑给大夫人施了一礼。
大夫人问：“老夫人今天咋样？”
郝姑姑就红了眼睛，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
几十年来陪在老夫人跟前。
情意早已超出了主仆，说家人也不为过。
“老夫人昨儿个只用了半盅参汤。”
“这不今天到现在还叫不醒。”
大夫人轻移莲步，走到老夫人榻前。
她把头低下来，俯在老夫人耳边说：
“娘，醒来吧，府里的小小姐接回来了。”
说完她就后退了一步，观察着老夫人的情况。
郝姑姑眼睛扫向站在后面的苗囡囡。
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好看娃娃。
苗囡囡这时也抬起脸来看了过来。
她看到郝姑姑时，不由得一怔。
这个老太太是谁？
不是说老夫人卧床不起了吗？
老夫人本来呼吸微弱，听到大夫人的话后，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好像是诈尸了一样，把个大夫人骇了一跳。
“娘。”
“老夫人。”
“祖母。”
几个人围上前来。
老夫人眼睛转了转，四处寻找那个小人儿。
四姨娘与她说过，那个小人儿长得可好看了。
好看的象是年画里的娃娃。
大夫人见老夫人这样，忙指了指石榴。
石榴一把把后面的囡囡扯了过来。
又猛得一把把她推到大夫人跟前去。
囡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
大夫人扶住囡囡，指给老夫人看。
“娘，你看，她就是府里的小小姐。”
老夫的眼睛一下子就定住了。
她朦朦胧胧的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道光。
那道光闪着她的眼睛了。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眼前果真站着一个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当得起粉雕玉琢。
老夫人伸出手来，想抚摸一下囡囡。
囡囡看着老夫人伸出来长长的枯瘦的手指。
只是那手指伸到她眼前时突然变成鬼爪。
就是那种剔除了肉，只剩下骨节的爪子。
眼看那鬼爪就伸到面前来，马上就抓住她的脖子了。
囡囡吓懵了。
“啊”
囡囡猛的一下推开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本来就坐得不稳，身体又虚的太久。
被囡囡的小手一推。
人就“噗哧”一声跌落在床榻上。
老夫人眼睛翻着白，人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老夫人！”
“娘！”
“祖母！”
福寿堂炸了营，顿时乱作了一团。
囡囡被石榴扯到门口去，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老夫人这是要死了吗？
囡囡的心里害怕极了，她记起娘亲没有的那天下午。
囡囡觉得心口好痛，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府医来了，又走了。
后来连宫里的太医都来了。
老爷刚下了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紧急叫回了府。
老爷是个孝顺的。
当年寡母拼尽一切供他读书求学，他才一路爬到了这高位。
老夫人本该好好享福的呀，却又生了病。
哎。
老爷冲进福寿堂时，被台阶上的小人儿给绊了一脚。
老爷抬脚就踢了那小人儿一脚，那小人儿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老爷问太医，老夫人是个啥情况？
太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老爷的头就一下子懵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爷的贴身侍卫石斛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他扶着老爷先坐下来。
等太医出了门，等郝姑姑给老夫人喂了药。
福寿堂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老爷眼睛红红地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窝了一肚子火。
本来把那个小丫头片子接回府。
也只是做做样子，挡挡外人的耳目。
别再说她这个艾府正夫人容不下一个孩子。
就连老夫人最后的一点念想都不顾及。
可这小人儿倒是接来了，咋又出了这么一出。
于她，老夫人现在就殁了才好呢。
现在这个家管事的是她，有个老不死的时时盯着她，也让她闹心不是。
可老夫人可不能是这么个死法。
这要是死了，光老爷那里她也过不了关呀。
人是她接来的，老夫人是被她接来的人给推死的。
想一想都头大，大夫人的汗就冒了出来。
从福寿堂出来，人全部去了大厅。
囡囡这个罪魁祸首，哪里也逃不了，她被石榴死死地抓着不松手。
囡囡的脸色苍白，在福寿堂挨的那一脚。
差点没把她的肋骨踢断。
现在她看到了那个踢她的人就是她的父亲。
是艾府里的老爷，是宰相府里的宰相。
“老爷，都是我的错。”
“我因为老夫人想念小孙女。”
“才自作了主张把人给接了来。”
大夫人心说，我说接小小姐的时候，你们谁也没拦着呀。
这会子出了事了，都来埋怨我。
老爷黑着脸，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哥儿姐儿们也都过来了。
二姨娘三姨娘也过来了。
只有五姨娘没到场，她那里正受宠，不来也没人敢有异议。
“老爷呀，你可得原谅我一片为老夫人的苦心。”
“来人呀，把苗囡囡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关进柴房。”
府里的侍卫见老爷没有说什么。
只好硬着头皮去抓苗囡囡。
苗囡囡这会被石榴扔在了地上。
侍卫走上前来。
哎，小小姐太小了，这样个小人儿哪里受得了二十大板。
怕是两大板下去，人就没了。
老爷看着侍卫提着苗囡囡。
他眼神顿了顿，他看到她就是福寿堂台阶上那个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因为绊了他，还吃了他一脚。
老爷的眼光扫过来。
囡囡抬起头，满脸是泪。
不知怎么老爷觉得心里一顿，有些隐隐地不舒服。
见老爷终是没有说话，侍卫才把苗囡囡提了下去。
艾香芋垂下头来，她眼角含笑，心里乐开了花。
还以为这小蹄子来了会争了祖母和父亲的喜爱。
这下好了，看来父亲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那祖母也差点被她甩得就地归西。
看着吧，以后在府里可没有这小蹄子好过的了。
大厅外传来噼里啪啦的板子声。
那小身子太小了，皮肉不经打，才一板子下去，就血肉开花。
小柱子跑到院子里来，他捂着嘴，心疼死了。
早上还甜甜叫他小哥哥的囡囡这是要被打死了呀。
眼看着那板子又要落了下来。
小柱子忍不住了，他冲上前来俯在囡囡的背上。
噼里啪啦的板子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小柱子头蒙蒙的，几乎没了感知，他只知道咬着牙，死死护住身下的囡囡。
二十大板后，囡囡和小柱子一起被拖进了柴房。
昏死过去的囡囡被丢在柴草上。
小小的人儿，了无生机。
小柱子趴在地上，背上的伤让他每动一下都锥心刺骨的疼。
“囡囡，囡囡。”
小柱子爬到囡囡身边，他把手指咬破，血冒了出来。
他把手指的血一滴一滴，滴进囡囡干燥的嘴里。
混沌中的囡囡吮了一下嘴巴，又吮了一下嘴巴。
小柱子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他把囡囡轻轻地揽进怀里。
漫长的夜里，有风。
夜风浩荡。
呜呜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