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三:进相府
囡囡端着木盆慢吞吞地回家,老远就看到外婆站在家门口眺望。
囡囡眼睛弯弯,紧走了几步:
“外婆,外婆,我回来了。”
“外婆,我告诉你哦。”
“今天囡囡可是干了一件大事。”
外婆迎过来,接过囡囡的木盆。
外婆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又哭过了。
“外婆,你哭了?”
囡囡一把拉住外婆的衣袖,把自己的大事忘了说。
“外婆,你干嘛又哭?囡囡不要你哭。”
外婆的心揪揪着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睛又泛了红。
“囡囡,外婆没哭,是风迷了眼。”
“快跟外婆回家,外婆给你做了好吃的。”
外婆几乎不敢再看囡囡的眼睛,她向前快走了几步。
囡囡跟在外婆后面嚷:
“外婆,快告诉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囡囡都要饿死了。”
等囡囡蹦蹦跳跳跑进屋里去,果然看到饭桌上摆满了好吃的。
有清蒸的鲈鱼、红烧的蹄子、干煸的鸡。
有炒秋葵、凉拌波棱菜和水晶糕。
还做了一小盆胡椒疙瘩汤,脆甜的桃子也洗净摆好上了桌。
咦,这么丰盛呀,今天难道是什么节日?
囡囡偏头想了想,想不出。
想不出就想不出吧,先吃为上。
“嗯嗯,外婆,这个好吃,嗯哦,这个也好吃。”
“外婆,你也来吃呀。”
囡囡坐下来大块朵颐。
外婆看囡囡小嘴儿吃得欢,就笑了。
她抚了一下囡囡的头说:
“囡囡,你慢慢吃,别噎着。”
“外婆在你没回来前已经吃过了。”
“那外婆现在去把衣服晒上哈,你记着喝汤。”
囡囡左右开弓,吃得正嗨。
她嘴巴鼓着,嘟囔着说:
“嗯,外……婆,我知道啦。”
外婆怜爱地又抚了一下囡囡的头,转身出了屋门。
院子里,长长的晾衣绳上,湿衣服滴着水。
看着水滴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吧嗒,吧嗒,吧嗒。
外婆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雾气,她要怎么对囡囡说呢?
今天快中午的时候,囡囡才刚刚端了木盆出门。
院子外就来了人。
来人瘦高个,穿着长袍马褂,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
他的脸上窄下宽,下颌往里缩着,配上尖细的声音,越发显得人阴险刻薄。
来人自称姓马,说是艾府的管家,派来的。
艾府?哪个艾府?
京城艾府不是已经拿五十两银子,两讫了吗?
“老太太,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两讫,这姐儿不还是艾府的吗?”
“老太太,我劝你呀,要识时务,那可是堂堂宰相府。”
“再有,如今老夫人病了,想看看自家孙女。”
“这你要拦着,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古人云,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老太太,不能让姐儿从小被人戳脊梁骨啊。”
“你也得为姐儿想想不是,这姐儿以后在这苗家庄能有什么好前程?”
“去了宰相府就不一样了,庶女可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庶女。”
“你想想,宰相大人能亏了自己的孩子?”
“回头等姐儿大了,那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老太太,这艾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你就偷偷乐去吧你。”
呸,呸,呸。
外婆一连呸了瘦高个三口。
谁不知道越是高门大户,内里弯弯绕越多。
谨娘说了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
谨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不行,孩子是我苗家的,断不会去艾府的。”
“请你回复艾府吧,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孩子就永远不回艾府。”
“老婆子家简陋的很,就不请贵人进屋了,你请回吧。”
“哎,哎,你这个老太太,哎,别推,别推。”
瘦高个被外婆推出了院子。
“我再说一遍,孩子姓苗,是苗家的孩子。”
外婆说完就把院门关上了。
瘦高个气得直跳脚。
“有你老太太后悔的,哼。”
“你先考虑考虑,我过几天再带人来接小小姐。”
等瘦高个走远了,外婆瘫坐在院门口。
她想了想,就急急出了门去村塾找大先生。
大先生扶外婆坐下来。
大先生沉思了很久说:
“看来这件事情有些不简单。”
“这么多年了,忽然要把囡囡要回去,怕是有诈。”
“大娘,你别急,这事容我好好想想。”
外婆拉着大先生的手,泪眼婆娑。
“我老婆子,不能没有囡囡呀。”
“明宇你一定要想个办法啊。”
“谨娘临走时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她说以后我们家囡囡有什么事,都让我来找你。”
“她说你会帮她照顾好囡囡的。”
外婆还在喋喋地说着。
大先生听到谨娘的名字,脑袋一下子就空了。
他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连外婆最后离开都没有注意。
外婆回到家后,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伤心。
外婆一边流泪,一边做了囡囡最爱吃的饭菜。
囡囡要是回来,怎么跟她说这个事儿?
如果真不能阻止囡囡回到艾府去……
外婆脑袋一阵眩晕,她踉跄着扶住了东墙。
小咪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喵喵地叫了几声。
“外婆,你怎么了?”
囡囡在屋里吃着吃着就咂摸出外婆与平时的不一样来。
“外婆。”
囡囡跑过来,扶住外婆。
“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外婆看着囡囡就在眼前,那眉眼与谨娘一般无二。
“我苦命的囡啊。”
外婆一把抱住囡囡,嚎啕大哭起来。
在外婆的嚎哭中,大先生背着包袱从院子前经过。
他想先去京城打听一下艾府,为啥忽然要接囡囡回去。
大先生出了苗庄下了山就直奔镇子去。
他在镇子上雇了一驾马车,日夜不停地跑。
十天半月才能赶到的京城,他愣是只用了五天。
五天后,大先生赶到了京城,他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稍俏休整过后,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袍出了客栈。
不一会儿,身穿长袍的大先生坐在了艾府对面的茶楼。
小二殷勤地上了茶水。
大先生慢慢地喝着茶,眼睛向着艾府飘去。
偌大的艾府占地几十亩,坐北朝南。
大门前有高大的牌楼,飞檐翘角。
高高的五脊六兽,威严壮观,府门两旁蹲着大石狮子、拴马柱、上马石一应俱全。
府门前有两队巡逻的府兵。
小二也是个健谈的,见大先生眼生,但人又很矜贵,便与大先生多说了几句。
小二说对面那是艾府,在京城响当当的数这个。
小二说完竖了竖大拇指。
只是最近府上老夫人病了,真是病来如山倒啊。
平时看着挺壮实的老太太出门摔了一跤。
打那就一直卧床不起了。
最近听说又病重了呢,还请了道师作法。
小二摇摇头唏嘘着说:
“任它泼天的富贵,也一样有生老病死的烦恼啊。”
大先生眉眼半合,轻轻呷了一口茶水。
大先生在京城待了两日,两日里陆续打听到一些艾府的事情。
这次老夫人生病,全府上下都惊动了。
正牌大夫人亲自床前侍候,不离左右。
听婢女说老夫人嚷着要见府上小小姐呢。
府里的姨娘,除去三年前殁了的四姨娘外,还有三个。
二姨娘先前怀过几胎,但后来只生养了一个姑娘。
三姨娘倒是好命,生养了一子一女。
五姨娘进府才两年,一直没听到有怀孕的消息呢。
大先生又踏上了回程的路。
外婆领囡囡去大先生家寻了好几趟了,大先生还没回来。
外婆和囡囡刚走进巷子,就远远看到家门口有三个人站在那里。
外婆大吃一惊,赶紧拉了囡囡转身就跑。
囡囡没看清家门口的人,她被外婆拖着跑出巷子。
跑出巷子后,外婆和囡囡趴在巷子口外面的大石头后面藏了起来。
囡囡跑得脸蛋儿红红的,额头有细密的汗。
“外婆,外婆。”
囡囡拉住外婆的手,压低声音唤着外婆,眼睛里全是惊恐。
“囡囡。”
外婆把她抱进怀里,低低地说。
“囡囡,别说话。”
“咱家门口有坏人。”
囡囡一下子呆住了,她把头缩进外婆怀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巷子口传来了哒哒的马车声。
是大先生回来了。
只见大先生跳下马车来,转头付给车夫费用。
囡囡就想出来找大先生。
外婆按住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说:“待会。”
果然。
车夫才刚走,巷子里的就走过来三个人。
其中那个瘦高个经过大先生时,特意看了一眼大先生。
大先生只顾低着头弄他的包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三个人。
三个人走出巷子口,在巷子口又站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走了。
那边大先生才抬头向巷子里走去。
等那三个人走远了,外婆牵着囡囡的手从大石头后面出来。
外婆没有说话,她急急拉着囡囡小跑着向家里去。
大先生正站在外婆家门口,来回踱着步。
“明宇。”
“大娘。”
“快进家里去,刚刚过去的那三个人就是上次来的人。”
“嗯,我觉察到了是他们。”
大先生随外婆进了家。
在屋子里,外婆给大先生倒了一杯水。
大先生接过来喝了,他眼睛看向囡囡。
“囡囡,你去里屋里先睡吧,外婆跟大先生有话讲。”
囡囡看了眼一脸沧桑的大先生,又看了眼惊慌无助的外婆。
“好,外婆,大先生,囡囡先去睡了。”
囡囡朝大先生弯了一下腰,就进了里屋,进里屋后,她把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外婆声音打着颤问:
“明宇,这次去有打听到什么吗?”
“大娘”
大先生说:“艾府里老夫人确实生了病。”
“是年前冬月里摔了一跤后,才一直卧床不起的。”
“以为没什么大事,好好休养休养就好了。”
“没想到年后病情越来越重,还请了道师作法。”
“到最近就开始说胡话了。”
“但总是提及着要看什么小孙女。”
“先前府里没有人想起是咱家囡儿。”
“把府里的哥儿姐儿都带过去,老夫人就是不睁眼。”
“还是一个劲儿要看小孙女。”
“说是大夫人灵光一闪想到囡儿的。”
“大夫人趴老夫人耳边问,是看苗家庄那个小孙女吗?”
“老夫人就呜咽着哭了……”
大先生每说一句话,外婆的心就刺痛一下。
里屋的囡囡张大了嘴巴,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苗家庄的人。
自从娘亲回来后,她才知道原来在京城她还有一个家。
只是娘亲对那个家讳忌的很也厌恶的很。
娘亲生前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那个家的事。
今天来家门口的那三个人是要把自己带回去吗?
囡囡感觉自己气都喘不匀了。
“大娘,听外面人说,艾府大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善良人。”
“依我看,对方不会罢休,囡儿是肯定要带回去的。”
“毕竟,府里有囡儿生辰八字,是上了族谱的。”
“大娘,你看看是不是给囡儿收拾一下。”
“别万一明天对方再来……来不及收拾。”
大先生说的很痛苦:
“我也知道谨娘是不想让囡儿回去的。”
“只是这事恐怕依不得我们。”
“如果囡儿真去了艾府,我会常常去打听着。”
“要是他们对囡儿不好,我就带囡儿回来。”
外婆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她哪里不知道,如果艾府真来要囡囡,她是挡不住的呀。
只是她舍不得,真心舍不得。
当年襁褓中的囡囡被抱来时,奄奄一息,小脸儿青紫,只还有一口气儿吊着。
是她拼了所有力气养大了这个孩子。
如今女儿没有了,再带走囡囡,这是要她的命啊。
“明……宇,大娘的心好痛,好痛……”
“咱家囡多好的一个孩子,要是去了京城……”
“谁知道面对她的是什么呀。”
“如果囡囡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谨娘?”
“天哪,如果把囡囡带走了,我也活不成了啊。”
外婆的悲痛那么悲那么痛。
里屋里的囡囡再也忍不住了。
她拉开屋门跑了出来。
“外婆,外婆,我不要走,我哪里也不要去。”
“我不要离开外婆和大先生。”
囡囡扑进外婆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外婆把囡囡紧紧抱住,心呀肝呀地哭了起来。
祖孙俩的哭声,也把大先生惹了一脸泪。
过了好久好久,囡囡哭睡着了,大先生把她抱进里屋里。
大先生把她放在床上,看着她偶尔还一抽搭的惊悸。
大先生心痛的紧。
他给囡囡盖好被子,又站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
外婆弓着腰给囡囡收拾着东西。
如果真挡不住要去艾府,就想着该给囡囡带些什么。
“大……娘。”
大先生喑哑地叫了一声。
“这几天我都在谨娘之前那个屋住着。”
“你收拾完了就去陪囡囡睡会吧。”
外婆点了点头,头一低,眼泪又流了下来。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那么一点贪念的话。
是不是谨娘和明宇就会有一个好结局?
哎,命啊,一切都是命啊。
外婆坐在床边,一夜未睡。
她看着她从小带大的囡囡,心里痛得被刀割了一样。
大先生在西厢房里枯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