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镀
暖阳出没频繁,昼短夜长的冬季日日晴朗。
直到落日余晖染满半边天,禹市才不慌不忙换上高定晚礼服,以瞩目的面孔持续亮相。
遇上红灯,白色轿车缓缓停在斑马线后。
司机偏过头往后视镜稍加打量,半晌后没忍住开口:“姑娘,你这是要去约会吧。”
“啊?”林风致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分散,完全没有做好聊天的准备。
司机师傅宛若看透一切,极有把握扯动嘴角:“从你坐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深呼吸,把我都弄紧张了,还以为送的是赶去高考的学生。”
林风致尴尬一笑,同时反应过来,绞在一起的手指骤然松开,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怎么接话。
司机师傅健谈,还有继续八卦的苗头。
“而且你这男朋友肯定是初恋。”
林风致听闻面露窘态,连连摆手:“你误会了,不是男朋友。”
绿灯转换,油门启动,随之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同样轻快的:“应该是——还不是男朋友吧。”
“你们这些小年轻都这样,害羞得很,想当年,我老婆第一次跟我见面那叫一个紧张哟,当然了,她表面装的很好。”
林风致本来还想否认几句,见司机柴米不进的样子,于是作罢,话赶话地回:“那你怎么知道她紧张。”
司机师傅手指点着方向盘,咳嗽两声:“因为我也紧张啊。而且,她什么情绪我都看得出来,她皱个眉头,我都知道是哪只袜子放错地儿了。”
原本略显仓促的情绪逐渐褪去,林风致笑说:“你跟你妻子感情真好。”
“那当然!”司机目的达成,整个人神气得不行,只是还没嘚瑟两秒,车载显示屏进来一通“老婆大人”的电话。
“喂?”
扬声器大开,激昂振奋的声音3d环绕。
“跟你说了八百遍!棉服里的纸巾拿出来,现在好了,洗衣机里全是纸屑,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狗男人!挂了!给我好好开车!”
嘟嘟嘟——
还没等驾驶座上屏息的人辩驳一句,电话那头果断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堪称快准狠。
司机师傅张口想说点什么,被林风致止不住的笑容击退,只好语塞地挠脸。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尴尬。
几分钟后,导航里的女声播报到达目的地附近。
下车前,林风致嬉皮笑脸:“师傅,祝你好运。”
司机师傅也是心大,用带着禹市口音的普通话笑道:“那你恋爱愉快咯。”
—
商场内暖气充足,跟外面完全是两个天地。
林风致目标明确,直奔三楼,为了占位她提早到了半小时,别到时候两个人晾在等位区。
可她还是低估了广大市民在周末的消费能力。
“不好意思,前面还有23桌,差不多要等1个小时。”
前台店员热情地递过号码牌,说话内容却像是裹了层冰,凉的彻底。
店铺周围放着一排彩虹色的椅子,乌泱泱的脑袋低垂。
她扫一圈嘈杂的人群,把号码卡放进兜里,掏出手机找到联系人。
“这家店人很多,要不我们换一家?”
说着往前走。
捏在手心的手机震动两声。
“不用,我拿号了,下一桌就是我们。”
林风致几乎是愣在原地,差点撞上往她这边冲过来的小孩。
“你已经来了?”
刚刚还失落的心脏又重新燃烧。
徐镀坐在椅子上,只敲下:“嗯。”
之前花店团建,原定订的也是这家店,大众点评上好评如潮,现实来了才发现根本排不到号码,退而求其次到隔壁烤肉店解决,一顿饭下来,衣服全沾上油烟味不说,食材还不新鲜,全体避雷。
他比她还早到半小时,说实话之前没想到要提早来排队,只是无数次打开手机看时间,七八次都是一个数字,好半天才跳一分钟,徐镀意识到自己坐不住了。
没一会儿消息又进来一条。
——“你在哪,我去找你。”
缓过神,徐镀左顾右盼,抓住一个标志性地标,把位置报过去。
林风致接收到信息就往这边赶,整个过程真要掐表计算,也不过3分钟,可徐镀坐在人声鼎沸的嚷闹之中,觉得每一秒钟都被拖得无比漫长。
隔壁小孩撒泼打滚要吃爆米花,大人气吼吼禁止。
左边的情侣腻歪在一起打游戏,两颗头捱得很近。
有位大爷刷小视频音量开到满格,附近循环着魔性笑声。
徐镀捏着手机,按到指腹发白,想观察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分散注意力,眼神却很诚实地从左边顺到右边,不断在心里猜测她从哪个方向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羽绒服还是大衣,丸子头还是长发披肩,见面了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机械女声更新最新的等位讯息,报出来的数字跟徐镀手里的号码吻合。
他起身往服务台走,想解释有朋友还没到,马上就进去。
话音刚落,就感觉身边飘来一阵风,越过人海,最后停留在他身边。
“我来了!我来了!”
林风致跑了两步,手拍着胸口,小口喘气。
身边的人纷至沓来,可在那个署名为“徐镀”的小星球上,指针脱离了既定的规则,时间按下暂停键。
全世界所有的光源集中至此,汇合在那双一如当年清澈的眼眸之中,繁星点点。
月牙色大衣,黑色马丁靴,披散过肩膀的长发。
徐镀茫然地往刚才的问题下面填满了标准答案,然后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笑了,露出浅浅淡淡的酒窝。
林风致被他温柔无害的笑容险些打倒,回敬一个礼貌的微笑后,很怂地低头整理头发。
这是一家烤鱼店,几乎都是一家人来吃,路过冒着热气的餐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迎宾员走在最前面,时不时转头,朝客人传递“欢迎光临”的微笑,林风致走在中间,除了要回应她的笑容以外,还要端正脚下的步伐,后背崩得笔直,极其注意容貌姿态,而徐镀跟在最后面,忍笑看着林风致局促的脚步,以及就差把“我很紧张”写在后背的慌乱。
“你来点吧。”坐在位置上,徐镀滑动手机,上下翻阅电子菜单。
“哦,好。”林风致将碎发挽到耳后。
她查过网友评价,这家招牌是青花椒烤鱼,获赞最多的评论是:“不愧是招牌,麻辣并存,立马掌握闪身技能,一道菜回到重庆老家!”
她不太能吃辣,但秉着要吃就吃招牌的大众观念,反举手机,介绍:“你能吃辣吗,听说这家店它是招牌。”
徐镀从小就是无辣不欢的人,最疯狂的时候每道菜必须放点辣椒,不然他就觉得没味道没劲。
但他这次却说:“你刚出院,点不辣的吧。”
热水滚过的餐具还隐隐冒着热气,徐镀拿起旁边的大麦茶斟了一杯推到林风致面前,抬眼说完话,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实话说,林风致都没意识到自己还是大病初愈的状态,她有些惊讶徐镀的细致周到,或许是初次见面绅士风度要端足,但不管怎么说,被关心肯定是高兴的,她强压牵动嘴角上扬的欲望,维护好表情管理,任由心脏砰砰跳。
反观徐镀,冷静淡定,还有功夫去观察杯内茶叶的颜色,饶有兴趣地摩挲杯身,无半分邀功的姿态,仿佛这句足以表达细心的话不是出自他之口。
好感度再次提升一格。
林风致重新专注点餐,选了半天,点了不是店长推荐也没有被竖大拇指的酱香烤鱼。
店内顾客很多,服务员端着圆盘来来去去在忙碌。
随着围裙裙摆完全消失在后厨入口,林风致的视线安放载体彻底消失,她略显尴尬喝了一口白开水,想说点什么,酝酿半天的话卡在喉咙,又抿了一口,放下杯子。
“你怎么认出我的?”先打破僵局的是徐镀。
脑袋飞快酝酿说辞,林风致说了句:“我猜的,你不是说下一个就是你了吗。”
徐镀笑:“那你看得还挺准,万一认错了,就跟别人跑了。”
这话有点像朋友圈的他。
林风致在心里偷偷笑,这还不够,竟然鬼使神差要将心灵上的亲近感付诸现实。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林风致,徐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她主动伸出手,暖黄的灯光把手指照得纤细白净,指尖微微泛红。
徐镀顿了顿,把手迎上去,微微一笑,“我叫徐镀。”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整个包住她的,收着力道握了握。
干燥温暖的触感由掌心而起,同流淌的血液一道,遍布她全身。
徐镀的声音偏低,并不是刻意压下来的音色,仿佛天生如此。他的声音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不做作不矫情不装腔作势,犹如清澈的山间泉水,潺潺流淌,干净自然。
林风致将手收回来,藏在饭桌底下,偷偷搓了搓。
酱香鱼很快上桌,两人初次正式见面,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聊,只好埋头吃饭。
吃了一半,林风致收到一条信息,她只当清理垃圾短信的心态点进去,没想到是面试失败的通知。
上个星期经江小姜介绍,她面试了一家从事新闻媒体的公司,没有这方面工作的经历再加上对媒体行业知之甚少,尽管提前做过不少功课,但面对面试官抛出的专业问题,她明显力不从心,现场露怯。
其实对成功入职没抱多大希望,可明确看到拒绝的消息时还是不可避免低落。
以至于脸上的神色没来得及掩藏,被徐镀捕捉。
“怎么了?”
林风致调节好情绪,扯笑:“没什么,就是面试失败了。”
徐镀没想到她失业了,眉头微皱。
“很重要吗?”
林风致抬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答案:“也不算很重要,我都习惯了。”
近一个月投了无数简历,不知是差点运气还是实力不够,始终找不到双方都满意彼此的工作。
“大不了回老家呗,我妈说实在待不下去就回家。”
兴许是徐镀没有像周梅那样强烈的情绪,也没有一直盲目嘱咐她要努力活下去,更没有揪着“自杀”这个敏感词汇不放手,所以林风致面对他,没有这么多需要顾忌的雷点,反而有更多的话愿意说。
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她心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失去联络的人。
“你想回去吗?”徐镀夹起一块鱼肉。
这个问题明明比刚才那个更容易回答,但林风致却想了很久都没有给出答案。
“我……”
徐镀轻松接过话:“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过,年轻就是资本,不要顾虑太多,做你想做的,管别人怎么说呢。”
暖光打在他毛茸茸的头顶,投下的阴影衬出流畅的下颌线,不远处的音响里放着流行音乐,舒缓情歌和快节奏摇滚接替演绎,实在是一幅惹人失神的画面。
林风致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真正想做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回溯起这段进展过快的谈话,林风致会埋怨自己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快的剖白心事,但毫无缘由的,她就是忽然有充沛的表达欲。
这种关系很奇妙。
很久之后林风致才找到合适的措辞——就像面对心理医生。
没有沉重的社会关系,脱离被人嘲讽的焦灼感,只是单纯创造一个倾诉窗口,他愿意听,那么她就可以讲。
“之前网上流行过一个问题,把爱好变成工作是不是一件好事?”徐镀淡淡地说,“有的人认为是好事,有的人反驳,这会消磨你对兴趣的热情。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们,起码他们有准确的喜好,我就没这么好运。”
林风致等他继续。
“我从小就没有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现在工作只为了混一口饭吃,雨天有地躲,晴天宅家睡,在闹市里有小小一方天地属于我自己,我就知足了。”
徐镀放下筷子。
“所以,我建议不要把思维局限于‘真正想做什么’,先走出去,脚踏实地去尝试,不断试错,就算撞了几十次南墙,也过不上稳定安逸的生活又如何,最起码拥有了钢铁般的心脏。”
“人生没有哪段经历是不作数的,比如十岁时面对‘我的梦想’坐立难安抓耳挠腮,现在能当做讲故事的素材,再比如,机缘巧合认识了你,这周日可以坐在这家生意爆棚的店里瞎扯大道理。”
最后一句话徐镀又恢复了放荡不羁的样子。
林风致被他逗笑。
“你很像小学老师。”她评价道。
“为什么不是高中,文化程度不够高吗?”他见她情绪回温些了,开始贫嘴。
“高中老师开班会大多时间只讲知识点,小学老师会告诉我们要怎么过好生活。”林风致扬了扬下巴。
“我以为你会很讨厌说教。”徐镀嘴上不在意,心脏却收紧。
“看谁说了,你说,我就不讨厌。”
“为什么?”明知不该刨根问底,他还是脱口而出。
“你不是说教,你是想帮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林风致就有说实话的勇气。
徐镀明显愣怔住了,随手拿起水杯作挡箭牌,往嘴里灌,哪成想,这边耳朵还红着呢,对面直接进度条拉满,即刻进入前方高能。
“欸,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一见钟情’?”
林风致把这句话说出了不谙世事的味道,像个调皮的捣蛋鬼,不甚在意地扔过去一颗玩具手榴弹,也不是抱着恐吓的态度,只是单纯测试抛投路程,却成功让对方的心脏迅速调节成失重状态下难以呼吸的刺激模式。
徐镀听到这个成语差点没把自己呛晕,左手握拳咳嗽个没完,这下倒是好解释耳朵滚烫的来源了。
“你别误会,我指友情层面的那种。”她说话大喘气,反应过来用词错误,连扯四五张纸巾,懊恼又羞赧地递过去。
徐镀咳到脸热,还不忘纠正,断断续续的字一个一个往外蹦。
“我、们、又、不、算、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