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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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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来临,穿梭在禹市各大写字楼的上班族们除了习以为常的疲惫之外,隐隐还多些放假的兴奋与期待。地铁经历短暂的黑暗后,又重见白日,如此循环往复,运输着一波又一波哈气连天、面带倦容、强撑着努力拼搏的打工人。

    早上十点半。

    田七回复完早上第八个预约订单,退出消息界面,切到花店微博号,如往常一样上传几张精心挑选的鲜花照片,翻到昨天的文案,了无新意地复制粘贴:

    早上好,今天的“花屿之岛”依旧在等待花粉们光临。

    一系列工作完成,她如释重负地活动一圈肩膀,微微仰头,眼神呆滞地盯着奶油色天花板放空。

    五分钟过后,迎宾门铃感应到有人接近,亮起热情悦耳的欢迎响声。

    田七条件反射从高脚凳上弹起来,赶紧戴好眼镜,一秒恢复敬业的待客面貌。

    “你好,欢迎光临——”

    看清来人是谁之后,田七为不需要招待客人松了口气,识相地换上略显低迷的声音,叫了声“老板早。”

    在“花屿之岛”工作已经接近两年了,花店工作忙碌繁杂,要是遇上节假日订单高峰期,忙到脚不沾地口干舌燥都是常事。不过,田七很满意这份工作,不仅是氛围温馨,同事专业好相处,更因为她有个幽默温柔的老板,在同龄人整天嗷嗷埋怨着为资本家拼命的时候,她可以不顾上下级界限尽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可最近,印象里插科打诨的老板变得不苟言笑,平时干活斗志昂扬,现在一个人坐在店里能发一整天的呆,愁眉不展,盯着手机神情惴惴不安。搞得田七这个星期胆战心惊,天天吾日三省吾身:做错什么了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吗?哪句话说错得罪老板了吗?

    她摇摇头,把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倒出去,告诉自己要拉响一级警报,却一时捉摸不透要垮上老板同款臭脸,还是继续喜气洋洋展现庆贺新春的笑容。

    就在她纠结到五官差点扭曲的时候,徐镀大步一迈,潇洒地将车钥匙往木桌上一丢,精神十足:“给我倒杯水,这天太热了。”

    田七一脸懵。

    大冬天的,徐镀的黑色羽绒服敞开,说话时还有白烟往外冒,看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倒像是遇上特大喜事。她没来得及多思考,立马说好的,转身拿塑料杯倒水,从“他家有喜事他当爸爸了”怀疑到“徐姓男子中五百万彩票即将登上明天城市早报”。

    “老板,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田七将杯子递过去,小心翼翼地发问。

    徐镀将温水一饮而尽,眉梢控制不住地上扬:“有个朋友……”

    说到一半,他想到了什么,紧急拐弯,“店里生意这么好,还不允许老板乐呵乐呵。”

    徐镀拿起装饰花卉凑近鼻尖闻了闻,总不能跟员工说有女生加自己微信高兴成这样吧,他这个店长还要不要面子了,话虽如此,嘴角还是很诚实地往上扬。

    没办法,依靠无线网自我介绍、关心病情,他绷得实在太用力,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还不好好释放释放?

    他都恨不得拉张横幅昭告天下。

    田七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刚想抓住机会挖出点料来,休息了十分钟的消息提示声再次响起。徐镀一个眼神飞过去,端起老板该有的样子,“加油干,奖金少不了你的。”

    一提到这个田七来劲了,前两天徐镀人间蒸发了两天,再回来的时候消沉又低气压,与元旦假期欢乐的氛围格格不入,她都预感过年红包泡汤了。

    这条新信息来自微博私信,网名叫做“小姜不吃姜”的同城网友询问是否能在1月7号(周六)送花上门。

    田七没着急承诺,先问了用途。上次她遇到这种需求模棱两可的预订单,没有经验,直截了当说有,等顾客发来稀有品种的玫瑰的照片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事太着急,反悔说抱歉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令对方空欢喜一场总归过意不去,有损花店信誉。

    后来这事被徐镀知道,他鲜少显露严肃的表情,认为她这是做事不专业。

    平常玩闹归玩闹,到工作上,徐镀向来一丝不苟,大家都清楚。

    愣神之际,同城网友回复很快。

    小姜不吃姜:【就是我闺蜜过生日,我对花卉这方面不太懂,想着由你们专业人士帮忙。】

    小姜不吃姜:【价格不是问题,好看第一位。】

    看来是个好说话的人,田七顿生好感,发送一串数字,告知她这是花店微信号,如果方便可以自行添加。

    花屿之岛:【朋友圈有很多花卉作品,并附有赠送对象介绍,您可以自己挑选哦。】

    田七跳转到微信,通讯录那一栏显示有新的好友。

    “小姜不吃姜”最后挑了一束金黄色的向日葵,说明卡片上写的内容,附上地址。

    田七将聊天记录截屏发送到工作群,花艺师-周拾,对方言简意赅一个ok。

    她闲着无聊又在地图上搜索了地名,发现离花店不是很远,又店长-徐镀,问他是否要亲自送过去。

    徐镀不仅纵览全局,忙起来还会帮着派送线上订单,而且他这个人不是闲下来坐店里修剪花枝的性格,整天满城跑。田七刚来的时候还偷偷找周拾问过,他是不是以前干过外卖员的工作,副业勉强当个花店店长。

    这个问题至今都没有准确答案,周拾这人话少得厉害,平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俨然花中贵公子的模样,看田七一眼用沉默回答。

    徐镀没有在群里回复,坐在里头沙发上,扯着嗓门来了句:“抱歉,周日有约,去不了。”

    田七疑问,又确认一遍截图内容:“店长,顾客说的是周六。”

    “知道,但我这不是得做准备工作吗?尊重自己,帅气他人。”

    “……”

    田七被这句话雷得嘴角抽搐,暗地里朝徐镀的方向,挤出一个充分表达此刻心情的白眼。

    —

    林风致斟酌了一晚上措辞,就连开场白都修改了好几个版本。

    想着对方不顾自己安危,把她从死亡线上硬拉回来,又无私照顾了她两天,按下“请求添加好友”也不再犹豫徘徊。

    对方同意申请的速度很快,林风致怀疑他根本没有开启验证步骤。

    她将润色过三遍的“介绍”发送过去:

    【徐镀先生你好,我是林风致。非常感谢您救了我,您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吃顿饭,时间地点您来定。】

    她紧张到心脏怦怦跳,捧着手机等待。

    最顶端的备注横框立马跳动着“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几秒消失,再过几秒又重新显示,林风致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突兀,打算找些话语解释,对方的信息就回了过来。

    徐镀:【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醒来之后还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语气亲切地像是认识了数年的老友,不是初识,是寒暄。

    窗外的阳光跃进来,照在林风致的手机上,把这一行字,映成暖色调。

    【没什么大问题了,一切都好。】

    想了想,补上三个字“谢谢你”。

    听到这个回答,徐镀停驻在半空的手指注入活力,他高悬的心稳稳落地,才有心思去读第一条信息,考虑到她可能还要上班,徐镀飞快打字。

    【这周日吧,地点你选就好。】

    林风致回复一个“好的”表情包,把之前做的功课挑拣一番,选出一家客流量稍大的餐馆,将定位发过去。

    【周日晚上六点半,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好好休息。】

    结束邀约,林风致放松地长舒一口气,分出闲心去观察徐镀的微信头像和朋友圈,试图通过网络形象拼凑出他现实的模样。据周梅描述,是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但……

    林风致对着寡淡的风景照和正经规范的文案编辑陷入深思,难道只是显得年轻?

    比如两个月前: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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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张是晴朗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大海,摄影师站在沙滩上,左右各一个角度,固定取景框咔嚓咔嚓,广阔的视角一览无垠。最后一张是老人弓腰俯身的背影,专心整理摊在地上的柿子饼,阳光充足,甜糯好吃的柿饼蕴含浓浓的冬日景象,腊月的风是柔软的。

    林风致不自觉牵动嘴唇,默默将前两句诗补充完整:“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又往下翻了翻,徐镀分享的朋友圈数量不多,但还挺有意思的。

    他会抱怨天气不好,新买的鞋上街第一天就狠狠接受洗礼,需要物理发泄。定位是在某拳击馆。

    一周之后,他又优哉游哉上传一张咖啡照片,热气之上是一团飞快闪过的虚影。他臭屁地配文道:年轻就要醒着拼。

    再过几天,晒出一辆沾满泥泞的电瓶车全身照,语气不善:他妈的,心疼朕的爱车。

    林风致看完,渐渐扬起嘴角,画出一个笑脸,第一反应有点好奇他是做什么的,天天跟老天较劲,第二反应是,这人还挺有趣。

    刚刚结束好奇心泛滥,身后周梅的话就传过来。

    “过年早点回来,妈在家等你。”

    周梅依旧对住院的源头耿耿于怀,出院到回家,来回念叨着,有意无意传达“我很需要你”。

    林风致将心口那一点雀跃压下去,乖乖作出承诺:“您放心吧。”

    周梅闲不住,把水槽里的碗洗净完毕,又把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重新叠整齐。家务活是她最熟悉的,也是在家里唯一拥有绝对话语权的领域,因此很严格:“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现在不会收拾自己,以后嫁去婆家了会让人说闲话。”

    林风致没接话,跟着沉默地折衣服。

    这些话她从小学听到现在,以前她唯恐遭人嫌弃,听话地做到最好,后来,这些“约定俗成”的理论是她对女性与家庭关系的启蒙,再然后她开始思考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

    随着接受教育的程度越来越高,林风致像一只妄图挣脱饲养的小兽,读书是铠甲,知识是武器,她尽全力强大自己,企图取得那支闪着金光的话筒,可任凭她如何伸长胳膊,仍旧无所获。

    才领悟过来,解开牢笼的钥匙原来始终捏在父母手里,准确来说是刻在大众的偏见和狭隘之中。

    你就应该这么做。你的人生路就应该这么铺。

    “女孩子”表示的不是独立的个体,只是一个代名词,麻木的面孔们共同朝既定的人生轨迹亦步亦趋就好。

    厨房是舞台,锅碗瓢盆是业绩,围裙上的油渍是功勋章,会泡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比懂得茶叶发展历史更重要,丈夫的心情是最终考核标准,关乎阖家幸福,关乎团圆和谐。

    忍让是必须的,在婚姻关系里女人作出退步是明智的。

    初高中的时候,林风致会在日记本里问,那我自己呢?努力向标签靠近之后,我自己的面孔在哪里。

    现在,她只会讷讷地说好。

    不是不反抗不改变了,而是在历经自我挣扎失败之后,还有什么资格歌颂自由万岁呢。

    周梅将手里安稳堆成小山的衣服递过去,她接过来,仿佛一种传承。

    林风致是感激母亲的,感激她的包容和养育,感激她为这个家做的贡献,感谢她感同身受自己的境况。

    周梅是一个好妈妈,她懂得她的不安和恐惧,所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女儿差点溺死在海洋中,包括她奉若规章的丈夫。

    “你爸爸这两天打了好些个电话来,问你感冒怎么样。”

    年末将至,林国强要应付的事情很多,实在抽不开身,所以在手机修好重新充上电之后,周梅的来电被徐镀接到,那时候林风致早已脱离生命危险,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徐镀怕她受不了,说得委婉。周梅坐在动车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会这么镇定,直到紧握在一起、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出卖她的震恐。

    “妈,我知道爸就是一时嘴快。”站在人来人往的动车站前,林风致拥抱周梅,“赶紧回去吧,要不然他都起疑了,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傍晚时分,送别周梅之后,林风致一个人回了家。

    她出门前特意留了盏灯,再次回归孤单,倒不至于显得落寞,只是兴味索然。贴着暗灰色瓷砖踱步,窗外依旧灯火明亮。

    走了几步,她停在沙发边,视线停留,从背包里把那张保护得很好的速写图拿出来。

    这是她准备出院的时候,那个一直在玩游戏的男生送的。

    简单的铅色线条,将两个互相依靠的人物描绘得栩栩如生,留白部分很干净,没有多余的痕迹。

    画手按下暂停键,放大拥抱的数帧着重刻画,失而复得的温情催人泪下。

    林风致才知道,画这幅画的人是国内重点美术学院毕业,靠卖画为生,但道路坎坷,机遇渺茫,根本吃不饱饭,只好曲线救国,去艺术班教小孩子画画。偏偏他脾气差也不够耐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最后他自嘲,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林风致听完沉默片刻,后来还是拿那句话安慰他,你爷爷吉人自有天相,你也是。

    那人笑笑,回赠七个字:“祝贺你重获新生。”

    林风致把那副承载萍水相逢情谊的画,密封保存在画框里,转天看没入黑夜的天,停驻的两行热泪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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