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瑰岛
今天是202x年12月31日,我的25岁生日,也是来到海岛的第一天。
作为一名尝遍社会心酸苦楚的打工人,我摸爬滚打了近两年时间,虽说栽过不少跟头,但好歹有了较为稳定的收入,能在平常生活里自由支配财政大权,这可是十年前的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往常生日这天,我都会在朋友圈发一段小作文,配上诱人可口的蛋糕照片,然后安心等待朋友圈的点赞之交们夸奖我文笔好,收获一众彩虹屁后,再乐呵呵下线。
但今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前一秒我还在编辑我的长篇大论,一抬头,我居然一个人流落到这里。
这什么鬼地方啊?
我撑开疲倦的眼皮,抵着手肘坐起来,揉搓眼睛,另一只还不忘关顾四周。
枯枝败叶。
残石破烟。
乱草杂木。
空旷辽阔的海面,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
尽管此刻有一束金黄色的阳光打在海面,但我仍觉得,风在剥落我的一部分灵魂,云在啃食我的四肢百骸,就连晴空都在嘲弄我的无能和丑陋。
当我失神之际,掷地有声的海浪急匆匆涌来,气势浩荡好像下一秒就会把我整个吞没,我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仅剩一只的帆布鞋还是沾上了细沙。
沙滩上没有人走过的脚印,却有很多海螺,我捡起一个贴到耳畔,试图找寻来自大海深处的回音,但除了呼呼而过的风声,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很无聊,试过对大海尖叫,回应我的是寂寥的沉默,远处的灯塔闪着微光,用来显示时间的手表也不知去向,无人之岛,一切都是死亡的前兆。
我猜测将会以怎样的结局离开这个世界。
就在我即将心如死灰,打算就此等待毁灭的时候,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出现了。
我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往远处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强迫自己凝神,仔细一听,竟然还是普通话?
刹那间,我的脑海里齐齐冒出一百多个破案剧的第一现场,比如,漂来一具无名尸体,全身惨白断手断脚,含冤而死,诅咒人世间……再比如是自杀不得的罪犯,阴差阳错流浪到岛上,顿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跟我这个唯一的倒霉蛋抢食物,终有一天走投无路,磨刀霍霍向同胞。
……光想想就窒息。
不过,我这人就是害死猫体质,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去看,半天没浮上来一具尸体。
现在是冬季,海风刮得我头脑发胀,难道是幻听了?
我边捂紧羽绒服外套,一边好奇接近。
当海水差点没过我的鞋背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侧耳,充分地掏了掏耳朵,确认没做梦。哪里知道一睁眼,原本平静的海上莫名出现了大大小小5个漂流瓶。
而两秒钟之后,我笃定,声音就是其中一个漂流瓶发出的。
因为它又重复一遍:“叫什么叫,吵到我睡觉了知不知道!!”
有生之年,我绝对意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有对毫不起眼的漂流瓶双膝跪地的冲动。
火红的瓶身用力翻滚,像是要甩出淤积已久的焦躁。
我感同身受这种睡得正香被人打扰的暴怒,好几次都快梦到跟我爱豆那个啥了,老板一记夺命call,成功叫醒蛰伏我体内那只尖牙猛虎,休息日还要贴着脸兢兢业业,我有好脾气才怪。
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接受能力比一般人强,对于一个看灵异事件只当放松节目的人来说,漂流瓶会说话是小场面,即使在前一秒,我差点被吓到屁滚尿流。
“嗨,哈喽,安捏哈撒呦,空你急哇……”
我立马进入不卑不亢的自我介绍环节,企图能求得一些谅解。
结果,起床气浓重的呵斥劈头盖脸向我砸来。
“拽什么外国话,不会说中文?”
“……”
这简直就是世令我!
我没半点愤怒,反而激动得仿佛回到了快乐老家,想起遥远的学生时代最讨厌学英语,单词记得挺好的,一默写英文中文全乱套,语句翻译得挺通顺的,一做题就连环歇菜。
明明只有二十六个字母,怎么就能编出这么多花样?
——这一度是本人自封的21世纪最难解答问题之首。
我还跟它多聊几句,起床气不耐烦地扑通一声沉下去了。
于是我那句兴冲冲的“你们这还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特事件啊?”
也在海风吹拂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点委屈,自认平时也不是那么不抗打的人,但今天可是我生日欸!
凭什么被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够,连个瓶子都随意忽视我啊!
我简直想立马冲回家,赤手击沙袋,胸口碎大石,以消解心中愤恨。
但一想起“家”这个充满温情的字眼,我更加难过了。
正当准备痛痛快快哭一场时,又有一道声音出现了,听得出来,这位仁兄是典型的丧b人格,语气孱弱得犹如病入膏肓。
我把眼泪硬生生逼回去,对着广袤的海找了半天都没发现声源。
“奇特的事情没有,难过的事情可以吗?”
你们这个世界的瓶子,都习惯出其不意地现身吗??
忽觉,我的脚背被磕了一下,漂流瓶用铁头功顶开瓶盖。
就说漂流瓶怎么会说话嘛,原来是因为里面有小人。
我已然忘却了它稀奇的出场方式,立马在心里指责起起床气可真不够意思啊,都不出门迎接我一下。
这样想着,铁头功看着似乎顺眼多了。
我俯视它的脸,它唇线抿直,眉眼稍稍下压,长得白净。
一看就是以前班上安静听讲的同学,老师最喜欢的乖乖宝。我没有片刻犹豫,释放出全身的友好气息,对它笑了笑,“当然可以。”
但铁头功似乎对我的笑容很陌生,我甚至怀疑它从没见过笑容,只见它惊恐地瞪大眼睛,表现得很慌张。
我有点疑问,匆忙把笑容收敛起来,它这才放心,开始兴致勃勃讲起来。
“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它开头先来了这么一句。
“你……认识我……?”
铁头功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还带着小小骄傲,“这里所有瓶子,就我见过你。”
这是我第二次想下跪了。
“每个月差不多有28天吧,你都会来看我。”它说完还很不服气,“但每次一走,就会把瓶盖塞得紧紧的。”
除去某些年特殊的二月份,满打满算一个月最少也有30天,好家伙我在这冲业绩呢?
不管怎么说,铁头功也算是我在异世界的老熟人了,有了至关重要的社会关系加持,我瞬间有了不少底气。
想到先前一脸失宠的状态,我顺势问它:“那我最近一次看你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它会给含糊的答案,没想到它胸有成竹地背对我转身,说,我看看。
我被它讨伐渣男的气势搞得莫名紧张,刚要咽口水,它就说话了。
“哦,找到了,上个月的十七号,你说你工作累得吐了,数字满天飞,客户拉不过来,老板缺心眼,自己不会还推卸责任。”
说到这它疑惑看了看我,“老板是什么生物?还有,你真的吐了?”
我扶额,都没顾得上它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扯了扯嘴角想解释,到头来还是囫囵地说:“老板就是某些人类的天敌,至于吐,那只是一种夸张手法。”
铁头功看上去很努力在理解了,但还是无济于事,他淡淡哦了一声,又说,那你还要问我什么吗?
我不敢问了,只说:“你就说你的吧。”
铁头功如释重负,抖抖肩说:“那我就开始了。”
我盘着腿手肘支着膝盖骨,又不自觉对它友好地笑,反应过来立刻换上严肃表情。
我果然是铁头功老铁,它对我简直畅所欲言。
跟我说着生活中的隐私性极强的问题,有时候凶神恶煞地吐槽某个人,有时候又羞哒哒地捂脸。
我搞不明白它干什么,但它表演得很有趣,我憋不住想笑,它这会反倒横得不行,直冲冲地盯着我,一字一句,你笑什么?
我立马闭嘴,认错般摇摇头。
铁头功没放过我,“好了,这个月暂时就这么多,因为你一直没来找我,所以你要一件一件解决。”
我愣了,我只是个看戏的呀,管我什么事?
铁头功正义凛然:“你必须要解决,不然你会不开心的。”
我赶紧推脱,我开不开心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啊。
我一直表现得像是新来的,兴许是铁头功也科普累了,它干脆坐下来,动作不大,但还是溅起一滩水花,这时,铁头功对着某处抱歉地脱帽点头。
我问,你在干嘛。
它说,我在给善良漂流瓶道歉。
我追寻它的视线看过去,没有找到“善良漂流瓶”。
在我再次开口之前,铁头功先做了解释:“那个粉红色的漂流瓶就是善良,脾气很好,不会怪我的,而且它跟我还是好朋友。它的衣服还是你挑的呢,我可羡慕了。”
我完全没印象,看它一身快和海融为一体的蓝,问道:“你这衣服也是我给你挑的?”
铁头功现在越来越瓶如其人了,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说:“那当然,还给我挑的蓝色,我也喜欢粉色的。”
铁头功说到这个还有些委屈,眉眼垂地更厉害了,“我是女孩子嘛。”我还没来得及消化瓶子还有性别之分这回事,它又说,“女孩子当然喜欢粉色。”
刚才跟它聊这么久,我都处于弱势地位,懵懵懂懂,但这句话成功让我有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不可避免地产生优越感,清了清嗓子,搬出我们那的一套准则对它讲起道理来,“在我们那呢,女孩子也可以不喜欢粉色,它可以喜欢任何颜色,当然,男孩子也不一定喜欢蓝色,它也可以喜欢粉色等其他颜色。”说到这,我又不对味地咂咂嘴,“我的意思是,他们也可以喜欢粉色或蓝色,甚至可以不喜欢颜色,但同时……”
我还要说好多,被铁头功打断,“你说绕口令呢,都顾不上喘气了。”
我刚想说在我们那打断别人说话也是不礼貌的行为之一,要是被拍到了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结果下一秒,铁头功跳到我的胸前,我吓了一跳,刚想扬掌,铁头功没有再往下去了,它停在我喉咙下面一点点,轻轻地来回抚着,我把这个行为理解为顺气。
果不其然,它说话了:“我帮你顺顺气,下次说话慢点,你就算不解释,我又不怪你。”
我刚想反驳不是这样的,不解释会完蛋的。
铁头功说:“我只需要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就好,管别人那么多干嘛?”
我被它这句话堵住了嘴。
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想去,我重新提起被遗忘许久的善良漂流瓶。
“善良漂流瓶怎么不见了。”
它见我能正常说话了,利落跳下来,边沐浴着海浪边说,“它本来就好久出现一次,人们很少叫它的。”
说到这里它压低声音,我直觉它是不想让善良听见伤心事。“人们给它穿最漂亮的衣服,取最好听的名字,但却最少见它,它很难过。”
我说,你怎么知道。
铁头功这才得意洋洋笑起来,自我介绍:“因为我叫悲伤漂流瓶啊,善良难过的事情它都会来跟我说,不光它,这里一圈漂流瓶难过的事情都会来跟我说。”
我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等待我解决了。
不知怎的,我有些替那个名叫善良的漂流瓶难过。
“不过前两天,善良漂流瓶连接两例大单,所以它今天给自己放了一假。”
说完,铁头功原地转了个大圈,跌进海里,又浮上来。
玩了好几次。我被它逗笑,我说,你干嘛沉下去啊,我都找不到你了。
铁头功不甚在意:“你当初给我蓝色衣服,不就是想找不到我吗。对于人类世界的事情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你们想方设法降低我的存在感,塞瓶盖还是穿蓝色衣服,都是为了让自己找不到我,这样也就没有烦恼了。”
我心说你铁头功还挺机灵。
又听它继续:“但你之前来这片海,最常找的就是我,比找愤怒漂流瓶次数还多。”
虽说我有点愚笨,但现在也反应过来了,愤怒就是起床气。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太阳逐渐西沉,我有点困了。
就在刚刚准备阖眼的时候,铁头功过来推了推我的手臂:“你还没解决你的烦恼呢!”
我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说:“先放着吧。”
铁头功铁面无私,“不行,你上次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烦恼越积越多……”
我干脆摆烂了,我说那我也没办法了。
就听铁头功嘀嘀咕咕了一句,要不试试以前的方法?
我说好啊。
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我还能听见铁头功略显惆怅的声音:“好久没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后来我就失去意识了。
第二天醒来,正好赶上看日出,蛋黄一样的太阳在我眼前逐渐升起,风扬起一小抔沙,海面风平浪静。做了一晚上兵戎相见的噩梦,我差点死去。还好,大自然有神奇的治愈功效。
我的视线无限放远,灯塔仍旧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也许是晨间起了朦胧的雾,它的光亮与昨日相比有些微弱。
等到太阳完全挂在天边时,我才想起要找老熟人。
我赶紧大叫:铁头功!铁头功!想到这样可能会吵醒愤怒漂流瓶,我赶忙压低声音,铁头功!铁头功!结果喊了好久都没反应半晌后又察觉不对我又换成悲伤漂流瓶!悲伤漂流瓶!
果然,铁头功打着哈欠浮出水面。
它跟昨天相比显然从容很多,淡淡地说,“你今天居然叫我大名诶。”
我震惊:“你还有小名?”
它说有啊,还是你取的。
我纳闷了,每天除了努力做勤勤恳恳的社畜以外,我居然还浪费了这么多空闲时间?想到大家都在拼搏奋斗卷天卷地而我虚度光阴不知危机,心里不可避免升起紧迫感。
但转念一想,我此刻不再身处人类世界,提起的心又原样放回去了。
我问它:“那你小名叫什么?”
铁头功笑笑,也有不好意思。
“其实也不算小名,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叫‘我好难过’因为你每次来找我都顾不上叫我大名都是蔫了吧唧地直接开门见山:我很难过……”
想起昨天它喊着要我解决烦恼,今天又熟稔的告诉我大名小名的事情。
我惊觉,它跟我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道我是天选之子,从小当做高材生培养,以便寻得一个好时机,被人类派来考察外星生物?
我智慧地转转眼珠子,赞同自己脑洞虽大,但的确有点道理。
“你在想什么?”
铁头功问。
为了不让身份暴露,我赶紧转移话题。
“没想什么……呃,那个……啊……嘶……不是我的意思是……”
老天爷啊,是不是当初选错人了啊,少女一身平凡骨相,难以挑起如此重担啊!
铁头功听我哼哼唧唧半天,好心解围:“你是想问烦恼怎么解决的?”
对!我就想问这个!我最好奇这个了!我发誓!我没骗人!
我对着铁头功猛点头。
铁头功得瑟得不行。
“嗐,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就是沿用了很久之前的办法。”
“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对我说过,如果有烦恼的话就忘记它。可后来,你却认真地交代我,之后的每一个烦恼都必须解决,关乎家庭和前程,千万不能怠慢。但昨天,你在睡觉让我自由发挥。于是我就把你所有的烦恼全部扔进大海里被冲走了。”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激动,你看吧,我就说是天选之子吧,刚想夸奖自己美貌与智商双高,铁头功的后半段简直狠狠给我来了一刀。
“什么……扔海里了?”
人类文明不会就此直接断送吧,海洋污染,生态恶化,动物残骸……
以及,成千上万朝我涌来的辱骂和网暴,无尽的谩骂和指责,恐怖的诅咒和唾骂。
冬风真冷啊,我瞬间手脚冰凉。
铁头功没注意到我的紧张,拍了拍我的肩,豁达地说,“你的那些烦恼都是口述给我的,我当然是全部洒出去的咯,没有产生任何垃圾啦。”
我这才总算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