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男人进了小区。飞驰过去的汽车,车灯打在保安脸上。男人惊奇地发现保安的脸和自己地铁上那张脸有点相似的地方——被生活整怕的那种木然。
有处没人的路灯底下。那男人拽着那兜东西,蹲下身子,从袋子里拿了包烟。香烟尽职尽责地燃烧,他的视线落在燃烧的烟嘴上——
视线无法集中,没一会儿他眼前的一切就模糊了起来。他对着摇晃的地面呕吐了起来,隔得很远,陈念安还是能闻到那一阵呕吐物的臭气,那种酸气很有侵略性,他背过身去。
这是那个叫小一的食罪灵的记忆。陈念安还不太习惯喊它小一,听起来像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细胞”可一点都不可爱,它曾重伤七号,这也是陈念安对它没有好感的原因。
它的宿主或许的确是有个很普通的名字。这是无数人平凡庸碌的生活。
陈念安扯了扯嘴角,这是一个苦笑。
贫穷是一块顽疾,不由分说地生长在他们这些普通人身上,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也在为了付他和弟弟的房租而奔波,深夜回家时也是一样地颓唐。
虽然陈念安不抽烟,也没有酗酒的习惯。他的洁癖这时候跳出来,他除了不会允许自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之外,和这男人没什么区别。
陈念安经不住把这男人和之前那两人的记忆作对比。目前来看,他很正常,另外的两个男孩记忆里都能看得出他们的病态。这也许就是食罪灵衍生的原因。
那男人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小区里的高楼蹒跚走去。陈念安远远地跟着,他身上的烟酒味让他有些无法忍受。
他眼睁睁看见男人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进了电梯里,他想跟着,又十分介意男人的气味。
眼前一黑。再亮起来时已经是男人的家。陈念安想起过去在别人的记忆里,他也的确可以这么随意穿梭,因为他在这里其实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幻影。
男人进了门,他是一个独居者,这间房子比陈念安带着弟弟租的要大些,但并不整洁,或许是因为四处都堆着东西,反而显得很挤。
陈念安伸出手,他的手穿过了沙发,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别人的记忆,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似乎有些邋遢。
男人把沾了呕吐物的外套脱掉,扔在地上,倒在床上,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
四周黑了下去,再亮起来时陈念安跟在男人身后去了车站。公交车来来去去,扬起的灰尘蒙了陈念安的眼睛,或许不是他的眼睛,而是男人的眼睛。
这人的记忆里永远是灰蒙蒙的天,明明是个清晨。
男人的电话响了,似乎是工作的电话。他挤在鱼罐头一样的早班车里还在和人说着什么,一直到陈念安看不清那辆塞满了人的车远去。
他是一个螺钉。不是褒义的那种螺钉,是一个生活上的螺钉,他被安在生活的某一处,每日无数的循环中感受到日渐的疲惫。
陈念安跟了他一整天,那无趣而疲惫的工作,加班,没有温情的生活,简单到透明的社交关系,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在陈念安的眼前一页页翻过去。
男人混入闹市的人群中,直到陈念安渐渐看不到他的影子。
人类到底是为什么会衍生出食罪灵?是太累了吗,还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抱任何希望了?
或者只是因为活成了一个无所谓活着的影子?
……
裴寂记录完陈念安叙述的“细胞”的记忆,放下了笔,她托着腮看了看显得有些疲惫的陈念安。
“你还好吗?脸色很差。”她说。
被食罪灵的记忆影响了吗?
也是,谁长期接受各种各样压抑的记忆,都会被影响,何况陈念安被迫沉浸在那些记忆中。
裴寂觉得其他都可以解释通,唯独陈念安所说的有智慧的食罪灵那里显得怪异,她无法理解那怪物究竟在想什么……
说是代价,但也没有给陈念安带来更实质性的伤害,至少不是氪命。
“回去好好休息吧。”裴寂看见七号等在门口,扶着陈念安,将他送了过去。
她送别了陈念安,准备去监护室看看许晨恩。这次任务结束后她一直在忙,今天早上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
进了医务室,却没看到许晨恩躺在床上,裴寂戳了戳旁边的女护士,问:“那小鬼呢?”
“小许说有上级直召的任务,现在已经去执行了。”女护士拍拍裴寂的肩膀,“我们已经给他配置好了抑制药让他随时带着,短时间内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裴寂扶额,上面还让许晨恩在这种情况下出任务,真搞不懂他们是什么脑回路,一次性使用版本的执行队队员么?
还是说,有什么非他不可的任务吗?
……
陈念安没想到那个男孩会在门口盼着他回来。
他的确记不清丢丢了,虽然从七号口中听到了大概,他似乎是出于同情和担心,把这孩子接了过来。
重新认识一遍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事。
他揉了揉有些疼的额头,弯了腰和男孩打招呼:“晚上好。”
“已经晚上了吗?”丢丢看向陈念安,他想起陈念安那句承诺,不太高兴地问,“大哥哥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陈念安一惊,心说他看出来了,要露馅了吗?他急忙瞟了一眼七号,想问他怎么解释。
“糖呢?”丢丢看着陈念安空空的双手,翻过来也没有。
他是记得陈念安哄他过来许诺的那些好条件的,虽然他过来之后这两个大人就经常不见踪影,至少说好的条件不能变吧?
“糖也没有,睡前故事也没有……”丢丢有点气恼地往后退了退,他看着有点尴尬站在原地的陈念安。
“睡前故事是有的。”陈念安硬着头皮说,“糖明天哥哥去物资部给你拿好不好?”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给过男孩水果糖,七号悄悄和他说起那颗糖,那表情好像他不是给了他们两颗简单的糖,而是给了什么珍珠宝石,无价之宝。
“不过我没舍得吃那颗糖,后来就化了。”七号小声说。
“明天你们俩都有糖,好不哈?”陈念安心里一软,揉了揉男孩的头,丢丢往后躲了躲,似乎觉得他还是会食言。
陈念安承认自己对小孩子会有耐心许多,虽然面前的孩子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
这是个很可爱很天真的孩子,却遭遇了那种事情。
自记事以来,陈念安没有对父母的印象,这不稀奇,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如此。但他知道这和丢丢的遭遇是不一样的。
从没有见过光的孩子,和见过光却被夺去光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陈念安好像渐渐理解了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要接这个孩子过来,他忘却的那部分,他可以慢慢补回来,但他还是他自己,虽然失去了那部分记忆,但他没有变,对吗?
他和七号坐在丢丢的小床边,安全屋组织当然不会给他们提供什么童话书一类。陈念安只能仔细搜刮一下自己的故事含量,他想不起来之前给弟弟讲过什么睡前故事。
小遇好像不是很喜欢听故事,他入睡一直很快,和七号有一拼。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陈念安看着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他的丢丢,男孩有点卷的短发贴着他的脸,显得十分乖巧。七号也坐在一旁,脸上有着类似的神情。
七号也没有听过睡前故事。
陈念安这时感觉自己的心软到化成棉花糖的程度,他想好好编一个故事,一个很美好的,和这个残缺破碎的可怕世界无关的故事。
“男孩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小牧羊人,每天早上赶着羊,到山上去看风景。”
“他之所以成为牧羊人,是因为他强大而勇敢,他比最名贵的牧羊犬还要尽职尽责,大家都相信,他会照顾好小羊们。”
“这里的天很蓝,比任何一个地方的天都要蓝,小男孩会在羊吃草的时候躺在草地上看天,天上的云朵就像一块块连在一起的棉花糖……”
七号闭着眼睛,好像看见了一片绿色的无垠草原上,年轻的牧羊人躺在草地上看云。他好像被那种快乐感染,悠闲自在的快乐。
丢丢听得很认真,他被那句“棉花糖”吸引了注意力:“棉花糖是什么样的?好吃吗?”
“我觉得很好吃。”陈念安向孩子眨了眨眼睛,“但是小牧羊人其实不知道棉花糖是什么样子的。”
物资部会不会也有棉花糖?
“男孩躺在草地上,数他的羊群……”
“一只,两只……”陈念安有点笨拙地把故事往数羊上引。
“一只,两只,三只……他总觉得自己数错了,于是又重新数了一遍。小牧羊人数学其实不太好,丢丢要好好学数学,不要学他。”
“一只,两只,三只……又数了一遍,小牧羊人从草地上蹦起来,把羊都赶在了一起。”
“一只,两只,三只……”陈念安轻声说,丢丢已经闭上了眼睛,或许会在梦里数一数羊,不管怎么说,他的目的达到了。
丢丢睡熟了,陈念安像是念给自己听一样,继续说。
“他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发现,原来有一只小羊不见了……”
陈念安看着睡着的丢丢,站起身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七号仰着脸看他,问:“然后呢?”
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孩子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