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个浑身沾满泥污秽物的细瘦人影从残垣断壁间飞速窜过，极其灵活地躲藏在暗影中移动。
他像某种灵长类动物般时常用四肢着地进行奔跑攀爬，灼亮的眼眸警惕地观察过四周后才背靠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块斑驳变形的窨井盖，露出后头堪堪容他经过的通风管道口。
他小心翼翼地矮身窝进去，把窨井盖复位后手脚并用地向四通八达的管道深处爬去。
那些拐来拐去宛如迷宫的管道对他毫无影响，只是片刻他便看到了一面熟悉的铁丝网盖。
“噌”的一声，他尽量轻柔地将网盖摘下，再按回去，像个猴子似的踩着钢架和倾倒的桌椅落了地。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垃圾废品，滞闷中弥漫着臭气。也没有灯，唯一的透光源是大门上一道正方形窗口，门前则被垃圾堵得严严实实。
窗玻璃极脏，昏黄起毛，四个角都已有了微小的裂缝。
但这房间里的住客都不是太在意，更不可能将玻璃擦干净。
唯一没有堆废品的角落里铺着还算厚实的旧床垫、碎纸和破布，同样枯瘦的人影一听到声响便慢吞吞地撑着这简陋至极的床坐起身。
那黑漆漆的小毛猴三蹦两蹦地靠过去蹭了蹭对方，献宝似的撩开自己套在身上的麻袋衣服，露出用绳子圈在腰间的一盒印着宠物形象的鱼肉罐头，和一团用布包着的掺杂黑灰色粉尘及小石子的饼干碎屑。
床上的人露出一丝笑容摸摸他的头，“我的小星星真能干。”
一开口才知是个女性，尽管嗓音听起来干破得像砂纸磨锅底。
“妈妈，吃！”小毛猴把罐头举到女人嘴边，“生宝宝！”
女人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忧愁地揽着小孩强笑：“妈妈跟小星星一起吃。”
罐头早已过期，但闻起来依旧香甜。
女人将挑拣干净的碎屑拌进罐头，跟小孩一块儿仔仔细细地分着吃了。
母子俩饿了许久，饥一餐饱一餐的囫囵至今，也不知自己是撞了运还是被神明抛弃了才会在这样的地狱里生存下来。
而随着外界的环境越来越险恶，他们终于逐渐逼近了死亡。
女人已记不得上一次看到同胞是何时的事情，原本还断断续续能听到消息的聚居点逐渐湮灭在黑暗中。
她也不知该如何跟她的孩子解释，正常的婴儿不会在她的肚子里停留数年之久。
最近那诡异的胎动越发频繁，她很害怕自己会生出一个要命的东西，自己死了便死了，只可怜小星星生于动荡之中，却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然而这样的世界，又有什么必要继续挣扎下去，倒不如……
女人抚摸小毛猴的头顶，微微哽着声继续讲前一天没有说完的童话故事。
垃圾山上的零碎这时突然滚落了几样，咕噜噜地滑到地上撞着钢架，发出当啷一声响。
母子俩倏忽闭嘴，静悄悄地呼吸着。
一丝黏腻的刮擦声转瞬之间由远及近，像是在狭窄的管道里拼命涌动的软体生物，挤挤挨挨地在门外的走道里穿行。
肮脏模糊的窗玻璃上倒映出古怪的、不断翻滚着的黑影，母子俩像断绝了气息一般盯着仿佛不堪挤压的玻璃，祈祷着门外的东西快些离开视线。
可对方却像挤累了一般倚靠着薄薄的木门蠕动喘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无处不在的缝隙传进门内。
“啧啧啧……啧……啧！”
“该死的……该死的……”
“……啊，妈妈……妈妈……”
“月亮~月亮月亮~”
“那是什么……嗯嗯？什么？你说什么？”
“呼……呃、呃……上班，不能迟到，迟到扣钱……”
仿佛来自不同喉舌的嘀咕宛如损坏出错的收音机般搅合在一起，嘈杂刺耳。
老旧的木门吱嘎吱嘎地呻/吟着，一团无法形容的阴影缓缓覆盖住了仅有的透光源，将玻璃窗碾磨得咔嗒作响。
女人紧紧搂住小孩躲藏在破布和垃圾堆后，恐惧地看着玻璃窗角的裂缝缓缓地斜向下延伸，几块小小的碎片终于脱离窗柩的束缚落在地上。
一颗布满血丝的眼珠兀地出现在缺角后。
那眼珠死死抵在碎玻璃边缘向房间内睃睨，脓黄色的玻璃体从被戳破的眼球里喷涌而出，早已扩散的瞳孔深处蠢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母子二人一动不动，死寂地等待着不知还会不会再来的生机。
最终，窗外再次透出微光，因为玻璃缺损反而比以往稍稍明亮了些。
但他们都清楚，又到了搬家的时候。
……
一名笼着黑麻披风的女人轻快地在旧日超市里的货架间腾挪，她身边跟随着的黑毛大狗同样身姿矫健，既不吐舌也不甩尾，一脸不同寻常的冷静……或者说是麻木——能在狗脸上看到这么明确的表情本身就是件古怪的事，只不过女人好似已习以为常。
她几乎没怎么发出声音便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用搜捡来的碎布料和纸张垫在地上准备休息片刻。
过去的时间里，她一直通过次级融洞辗转在各个出现了生命反应的地方，但可惜的是那些残存的反应基本不符合救援标准，有非智生命，也有智慧生命。
露春微微叹息，这样的工作总是格外让人疲惫，心灵上的。
aoe检查了一下星蚀通道的蓄能情况，简单汇报：
“上尉，我们需要停止使用次级融洞，会影响星蚀通道的能量供给，这将是f1340的最后一片搜救区域，十八个小时后按照预定时间迁往f1445。”
露春比了个ok，然后冲aoe勾勾手。
黑毛大狗顿了顿，有点不太想搭理，又仿佛控制不住本能。
露春倾身揪住它毛茸茸的耳朵，无视它不情不愿往后撇的力道，一把扽进怀里揉搓。
她埋在它胸前的皮毛中呼噜了两下脸，有点不开心：
“你变了aoe，这次重启后你就好冷酷，以前明明都主动让我吸的。”这会儿不仅不给撸，还总夹尾巴，活像怕走光的大姑娘似的。
“吸什——我下载了霸道总裁的人设库，您不喜欢的话……”
“不，算了，你中意就好。”露春有点遗憾地表示尊重狗伙伴的新爱好。
她松开aoe，让它继续维持自己不可侵犯的霸总人设，但一看它连趴伏着都不忘把尾巴夹在腿间，顿时笑了。
她一出声，黑毛大狗立刻看过来，一双浑圆的眼珠里跳跃着似电流又似火焰的光。
露春下意识摸了把辫子，眼神惯性/交错，嗯，霸总……霸总们气质都很相似啊。
等aoe的新鲜劲过了，还是礼貌地建议它换个其他人设吧。
“……”
“……”
“……亲爱的aoe，你能不能换个别的目标盯着？”露春有点莫名的揪心，忍不住曲起腿做出防御姿势，“你的新人设让我压力好大，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裁员。”
黑毛大狗默不吭声地转开眼睛。
露春满心不知从何而来的违和感，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不知道aoe这次新增了哪方面的功能，是丰富了性格抑或是什么行为模块，她总觉得它在思考和观察——并不是说之前就是个按照程序行动的高机能宠物，但偏人性化和偏智能化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无论是它看着她的时候，还是看着别处的时候，她都有种黑毛大狗在重新认知外界的奇妙感觉。
露春抱着膝盖偷笑了声，用另一只脚去拨弄它压在腿下只露出一点的尾巴尖：
“亲爱的aoe，你如果被魂穿了你就眨眨眼。”
黑毛大狗立刻挪开屁股，转了个方向凝视她，当然也没有眨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露春又率先漂移了视线。
咳，她不是故意这样，也不社恐，更没到要回避目光的程度，就是……有点遭不住，这坏习惯是近两年才养出来的，一时之间大概改不了。
但已经说过一次了，再说一次aoe会伤心吧，作为犬类生物智能，它本就喜欢关注同伴的一举一动，可以前也没觉得怎么着啊，唯独今天格外古怪。
露春越在意，越觉得落在身上的视线简直像从x800某个土著那儿拷贝粘贴来的，笔直犀利得让人心慌气短。
休息居然也能这么难熬。
在她几乎要憋不住再次抗议时，一阵凌乱的脚步飞快地由远及近。
伸出了半只脚的露春又速度收回，她利落地扫掉垫在地上的碎布料和废纸，转身藏进了货架深处。
黑毛大狗竖起耳朵紧盯着灰蒙蒙的窗外，无声地退到露春腿边，也没再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更让它在意。
露春莫名松口气，忍不住手痒又摸了把aoe毛茸茸的脑袋壳。
破碎的玻璃大门处传来一些克制的细微声响，露春透过货架的缝隙看见一行四人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钻进超市，粗略检查一番后就地开始寻找藏身之处。
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浑身黢黑，乍一眼跟猴子似的。
他拼命踢打擎着他后脖颈的男人，像一条疯狂乱撅的乌鱼。
男人也不在意，只熟练地蜷缩起精瘦的身体蹲在蔬菜柜下，把小孩死死地摁在地上。
他们不发一语，举止间极其安静，哪怕是不停挣扎的小孩也没有弄出太大声音。
须臾，一道庞然崎岖的巨影蹒跚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