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那是一串铁红茸木的念珠,浸染着经年盘出的丝润柔光,精致的兽头三通下坠了一颗白脂色的玉珠和流苏。
去年夏天,他跑步的时候仿佛见过,一颗颗饱蘸汗水,殷红得仿佛在阳光中燃烧。
“干嘛,爱不释手?”镇雨放下她心爱的漫画书,笑嘻嘻地凑上来,“睡不着?聊聊吗?”
“没有,睡得着,不聊。”露春快速地拒绝三连,将手串塞到枕头下。
凌晨三时,天际微曦,但镇氏的人们也都刚刚才上床。
已经过了瞌睡点的镇雨完全是自己失眠,还非得搂着她倒腾点亲哥的黑历史出来调剂调剂:
“那我自己聊,镇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送自己的东西给妹子——当然不是他不想送,是送不出去啦,那些黄毛丫头总觉得他想借机勒索她们。”
露春弯了弯唇角,很快压下来,笑一个很认真的男孩子多没人性。
“他最后一次尝试,我想想,应该是高考刚结束,臭狗子还请教了咱妈呢,可慎重了。
老妈嘛,大概也就说了点‘送些鞋包化妆品,主要是心意……’这种类似的话吧,但钢铁宇直他为什么能被称为钢铁宇直,那是送礼都能给人整晕死。
我记得他搞了个拖箱,塞的新包,脸上擦的,珠宝首饰……跟特么新年大礼包似的,哦,还从家里搞了几册古董书帖,一套烟墨青毫笔,把我爹肉疼得够呛。
那死丫头自己倒是心不虚,没答应也敢伸手接礼物,偏偏镇铄这二百五以为她答应了啊。
结果回去她爸妈一看吓得不行,本来不同意还回来便算了,但是跑校领导那去逼逼就不对了,啥门不当户不对啦,性格不合啦,让我妈多劝解,以学业为主,不要纠缠。”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露春委婉道:
“礼太重,普通家庭顾虑多可以理解。”
镇雨冷笑一声,“呸,那别动人家的东西啊——没见过当季新款硬说假货,书和笔墨拿去了路边倒卖假古董的杂物店鉴定,差点被套走,最后非谣传我哥下套骗他闺女。人呐,降智的时候真下头,我镇氏千年世家,他们家宝贝女儿寿春大学都没考上,还有脸指摘我哥图谋不轨是个流氓,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露春顿时失笑。
镇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名门,在现代社会的民众眼中,曝光率远远不及偶像明星、it龙头企业老板、房地产巨鳄、商业首富这样的人家,甚而很多不关注这圈子的新生代压根不知镇氏姓名。
它的影响更多的被束囿在宗教范围里,这既是数十代镇氏努力的结果,亦是政府的希望。
润世宫可以出现在新闻里,镇家却得模糊处理,正如今天的庆典,网上连一张未经允许的人物照片都不会有。
而润世宫和镇氏的热搜,几小时之内便会被小花旦小鲜肉的娱乐头条取代。
不管网上怎么扒,都只是一堆似真非真的猜测。
靠因寿山讨生活的本地老人或许知道一些,但那又怎样呢,镇氏最重要的工作不就是经营好润世宫么,顺便开放更多的山林用作旅游开发,他们的小店、度假村和民宿才有的赚。
在大多数国人看来,镇仅仅是润世宫主持的象征,一种代代相承的称号而已,靠着润世宫可能有点钱,但也就是有点而已,很多时候看起来还挺清苦——
一群搞家族修行的方外之士,属于非主流,跟政军商星不能比,没甚了不起。
镇家子都普通地上着学,奢侈品、豪车、一掷千金是绝没有的,甚至因为家住山上,他们可能比普通小孩过得更艰难更独立一些。
她哥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被亲近的朋友发现不是一般的镇姓人士。
“那以后,镇铄就再没追过妹子了。”
这段在高中校领导和班主任见证下才完结的早恋官司显然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回忆,连带星夫人也不得不为他的莽撞和欠考虑跟人低头道歉——以镇铄一贯的表达方式,无论对象是谁,无论对方真实想法如何,都会给人家带来困扰,这是不变的结果。
于是,镇氏少族长得到教训,从此变了。
变得更直了。
在开放热情的大学环境里反倒成了超强绝缘体,对各种颜色的秋波视而不见,喜获超级进阶版钢铁宇宙无敌直男的成就。
除非他自己乐意,否则平时连他人都难得见着。
因而明明追求者不少,明明条件很好,偏偏单身至今,真是个谜。
大概是两人想到了一处,镇雨一脸复杂地静了会儿,才说道:
“……春儿,你可别还给他啊,好不容易送出去一次又被退回来,我狗子哥不得伤心死。”
露春哭笑不得,“不会还的,这是我受祝得来的福祉,还回去是个什么意思。”
“嗯,就是你戴着大了点,改天让我爹给你改下,他手工小达人。”
“好好,快睡吧快睡吧。”
回廊另一侧的屋里,星夫人坐在妆镜前仔细地通着长发,镇大宫主在她身后端了碗清咽利嗓的药汤慢慢喝。
星夫人放下梳子抚了把头发,正要起身,忽而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
“?”
镇祎看妻子从一个眼生的长形首饰盒里拈出一根簪子往头上比划,看起来心情颇美。
“敢问夫人,深更半夜您这是做什么呢?”
星夫人挽起一个简单的髻,插着簪欣赏它在灯下婉转变幻的辉光。
簪头是一朵祥云,形状简单,看得出是手工自刻的,边边角角还不够流畅,但星夫人很喜欢这种疙疙瘩瘩背后的意义。
“春春的节礼,”她又掏出个小盒子递给丈夫,“这是你的。”
镇祎挑眉打开,盒子里垫着绒布,半裹着块拳头大小未经雕琢的原材。
入手温凉略沉,非金非玉,有些木质的环纹,青靛色的表皮肌理却十分柔滑,看着与星夫人的簪子同出同源。
“哦……是我没见过的材质,瞧着也不似人工料子。”他有了些兴致,仔细地对着光转动,微透无裂,边缘晶莹,颜色十分清美。
足以刻一枚章或镇纸,车几颗珠子亦可,就是有点浪费了,嗯,还是章吧。
镇祎把玩半天,着实生出了喜爱来,恨不得这会儿就拿去工房里亲自雕凿了。
镇氏绵延至今,到了他的位置,已很少有能成为他心头好、又认不出来的东西。
“上次送了幅山水画,画师我也从未听过,多方查验文献都一无所得,但那笔力和意境极其惊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不该寂寂无名……露春这小姑娘,有意思。”
星夫人十分爱惜地把簪子放回首饰盒里,横了丈夫一眼,“你管那许多,就不知给阿铄送的何物,你那儿子,脾性最独,看中的东西从不肯分享一二。”
镇祎不禁笑了一声。
“说来有趣,兄妹俩属性相近,喜好雷同,可谓从小掐到大。只在露春这一件上,兄妹俩表现出了不同的趋向,哎呀,难得你也喜欢,可惜了。”
“日子还长着呢,”星夫人坐到床边看着他,“要不赌上一二?”
“赌什么?”
“你输了睡床脚下三个月。”
“???”我为什么?
……
沐冠节三天小长假眨眼过半,但露春不打算再呆下去,因为镇雨已决定接手自己应该承担的事务,这个节日对她而言过得很紧凑繁忙,露春不想影响她,用过下午茶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星夫人不舍地拉着她,“周末再来,真的不许带东西了。”
露春只是笑,背起她的小鸡黄背包,挥手告辞。
来时大包小包,去时……还是大包小包。
星夫人给她装了很多零食,一边塞一边给她洗脑:边吃边下山不累的不累的不累的。
最终在她又将起意挽留之前,露春连忙道谢溜走。
经过游人如织的润世宫正殿时,她没再看见那个黑衣青年,也没看见大雨同学,给她发的信息还是未读状态。
想来是真的忙。
露春踢踢踏踏地提着一袋黑红黑红的樱桃边吃边走,大概是被洗脑成功了,她居然真觉得挺轻松的。
跟来时相反,这个点太阳已不像正午时那么烈,正是游客上山的时间,下山道这儿反而人不太多。
下山道跟上山道不同,下山道的两侧每隔十米便蹲坐着一具形貌狰狞的凶兽石像,凶兽各有不同,有些类虎豹,有些像鹰犬,大多丑恶抽象到令人不适——这一段山路还上过深夜灵异节目,被称为“从神域通往地狱的单行道”,是众多暗黑爱好者的打卡地。
石像高矮不一,脖子上都套着鲜红色的粗麻绳结,仿佛项圈。绳结与绳结之间,则以丝线相连,上面被求善缘的游人香客们挂了许多吉签,沉甸甸地铺挂下来,倒成了山道围栏似的。
露春很惬意地眯着眼路过一个又一个石像,倏尔停住,抬脚,往上倒退了几阶。
——有一根丝线断了,五颜六色的签摔落在山道石阶外的草地上,染着脏污和尘土。
露春盯着石阶下的草丛好半晌,又原地等了片刻,怪在平时经常能看到的镇氏巡山人这会儿一个也不见。
她掏出手机,之前发给镇雨的信息依然未被读取,电话打过去竟然还不在服务区,可惜她没有镇家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只能附上这一带的照片又给镇雨发了条信息。
然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把重要的东西都塞进包里,颠了颠脚,从石阶边跳了下去。
石阶和草地之间的落差很大,原本就是为了防止游客擅闯林地而设。
露春噗通落到了厚实的草叶中,倒没啥感觉。她拍拍屁股,没有乱动那堆签牌,而是从草丛里挑出了一块绣着长颈鹿图案的手帕。
手帕一角附着枚绿色的大曲别针,别针已经坏了,针头扭曲地歪在外面。
露春翻过手帕,慢慢凑近鼻子闻了闻。
长颈鹿的背面染着一片浓艳的红,是血。
除此以外,她还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让她后背发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