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占星台上很宽敞,摆着围棋桌、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和置物柜。
大家一起动手卷起了檐栏上的竹帘,往桌上摆放茶壶和点心。
山下的城镇上空开始燃放烟花,有点远,一簇一簇的显得很小,却依旧明亮灿烂。
小孩们今天虽没用正餐但被允许吃了很多零食,又在街市玩了许久,到这会儿难免有些累了,一个缠着爸爸要抱,一个靠在妈妈怀里哼哼唧唧地拱。
露春瞧了眼坐在中间显得格外乖巧安静的镇则音,心想她也可以一起撒娇的么,太懂事就没糖吃了。
星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侧脸笑道:
“音音从小体贴,倒给老二家的省了心,不像我家老大,在肚里时便已习得腾云驾雾之术,出世更不省心,一路从家里打到学校。老二就像是她哥拷贝粘贴出来的,一模一样的人嫌狗憎,使我绝了生三儿的念想。”
露春不禁想笑,又觉得真笑出来似乎不太好,便浅浅地抿了下嘴角。
星夫人轻轻敲着手里的折扇,“春春喜欢小孩吗?”
露春看看犯着困都不安稳的双胞胎,老老实实地说:“喜欢别人家的。”
自己的估计有点承受不住……而且不知道怎么生,也不知道能不能生。
星夫人又笑,“春春还年轻呢。”
这时下方的广场上传来一阵低沉绵长的钟鸣,空气中弥漫的喧嚣人声便在其中逐渐消泯。
时轻时重的鼓点和悠久清浅的箜音斜阳淡雨般穿插隐没,细密庄严的和声吟唱缓缓下沉,喷薄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露春并不是第一次观看,但比起一般人会产生的震撼之感,她更觉得心平神静。
今天神舞乐的主题是《与神书》的第十三赋,讲的是诸天神灵决定共举世界,自幻为星的那日,峡山神欲与白夜神分道扬镳,沉入黑暗孕育大地万物,衪的灵识升入星海成为光耀世间的日星。
白夜神泣诉万千,泪水落在峡山神胸腹间化作江河湖海。峡山神若有所感,引衪为月星,东升西落,与白夜神终不再相见。
……什么引,分明是骗。
不过《与神书》属于传教典籍,平和地叙述着众神之事,用词中性,没有过多地掺杂个人感情和评价。与之相对的是民间神话,从《与神书》里衍生出了大批同人故事,可谓是渣贱美强惨一锅乱炖。
镇雨扮演的即是那位属性不明的峡山神,白衣和金色的轮生披在灯光下繁复妍丽,翩然若仙。
她随着乐节舞动沉重的红色木扇和似笑非笑的神傩面具,开合写意,脚步稳健,每一个回转都婉转柔和,可见平日里真的下足了苦功。
不知道这一次官网上会不会放图。
理论上跟祭祀有关的庆典活动润世宫其实是不允许拍照的,就像某些国家的寺庙里认为这种行为属于亵渎一样,现在游客们大都素质在线,个别不明事理非要偷拍的润世宫也懒得多费唇舌。
只有政府会特意来拍一些用于文教宣传,把片子修得极其精美,自己都不认得自己的那种。
大雨同学这是第一次公开露面,对她来说,高清官方精修图和民间真实自摄图,不知道哪个更让她不自在。
神舞乐结束以后,广场上的人似乎都还回不过神,安静得像刚刚梦醒,里面不少是外地赶来的,甚至有许多国外面孔。
这些外国人一脸懵地跟随人流排好队伍,一个个地让一名黑衣帅大叔轻轻拂过额顶,口中诵念着他们听不懂的福诺,从下一位执事手中接过一碗微苦而回甘的清茶,最后让一名黑衣帅青年替他们系上一根打着四方结的红色手绳。
直到离开广场,再也听不见安宁静逸的神乐,这帮国外游客才突然像被按动了开关似的,陡然兴奋地吱吱喳喳起来。
自拍,他拍,搭配用词混乱的描述和彩虹屁一起刷刷地传上了社交平台,这种异国风格的庆典对他们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再一听说山下的秀樁街上还有彻夜的露天派对便更加欢天喜地了。
国人在度过那一波视听震感之后,注意点却是稍有偏移。
“……系手结的是下任宫主吗,好帅,想……”
“楼上想屁吃,敢意淫我老公,上你家泼油漆!”
“是不是寿春大学在读啊,我决定了,志愿已安排,吸吸~”
“想屁吃+1,寿春大学也是你等凡人能进的。”
“都别争了,我男人说了他不会多看你们肉/体凡胎一眼的。”
“拔刀吧妖精!我老公今天的小鸡内裤是我亲手给他穿上的!”
“只有我觉得现任宫主也好帅吗,又禁欲又矜贵的中年美大叔是我的菜啊(擦鼻),小哥哥看起来很冷还有点凶,感觉不好接近哦。”
“楼上的到底是来干嘛的,一点不诚,当心倒霉。”
“你们慢慢抢,我就抱走神女小姐姐了,超飒der~斯哈斯哈~”
官网下再次战成一团翔,到午夜的时候大社交平台上舞乐女神、宫主小哥哥、润世宫沐冠节、八一八那个镇氏等词条已经挂上了鲜红的“热”字。
翻到“老公的小鸡内裤”时露春差点笑出声来,不知道镇家哥哥平时看不看网站,看到这些嗷嗷叫老公的评论心里又是个什么想法。
因为双胞胎睡着了,一行人以比来时更慢的速度回到起居室。
比他们还快一步的镇雨已经卸了妆换了t恤,正歪在软垫里抠脚。
星夫人啪地敲了下她的膝盖,斥道:“不成样子,快带春春过去。”
才掏出手机打算拍个抠脚大汉图的露春不禁“噫”了一声,什么?
镇雨趿上鞋,勇敢地跟她妈叨叨逼:“哇,阿妈!我今天第一次登台挑大梁,圆满落幕,赢得网友一致好评——你怎么也不表扬表扬我?”
星夫人抚着折扇,微微一笑:“啃老二十余年不知羞,我表扬你?且不如再生一个。”
镇雨一吐舌,在她妈生气之前拉上露春飞快地跑了。
“带我去哪?”
“广场啊。”
“去那干嘛?”露春甩甩胳膊,“别跑了,你脚不疼吗?”
闻言镇雨立刻急刹车,可怜巴巴地皱着脸开始演:“春儿,哎我的春儿啊,脚疼死了,我妈不爱我。”
“你也知道辛苦,星夫人从嫁进你家就担着重任直到今天,我也没见你给她捏过肩膀呢。”露春tui她,“带我去广场干什么?”
“您说的都对,我是个小没良心滴。”镇雨嘻嘻一笑,“带你受祝啊。”
露春便跟着笑:“女神亲自带我走后门,倍感荣幸。”
她算是镇氏的常客,却从未正儿八经的受祝过。之前总被镇雨带着到处闲逛,到了神舞乐庆典的时候,她就会特别心虚地东躲西藏。
这一回倒是能挺起腰杆跑到她父兄面前抖威风去了。
此时月已过中天,广场上曲终人散,但却并不显寂寥,镇氏族人们轻快而井然有序地收拾着各种物品。
蹲坐在台阁两边的鹿角瑞兽嘴里含着长明灯,淡淡的烟火气息中散发出轻薄的香味。
镇雨一路心情颇好地跟族人打招呼,把露春推到正在净手焚香的镇氏族长跟前。
“是露春啊,镇雨今年也烦着你了。”镇祎微微笑起来,镇氏两兄妹都很像他,疏朗淸峻,经年的香火浸淫让他有种令人不敢造次的沉凝气度。
听到他已经沙哑至极的声音,露春很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
几千人的受祝仪式,场面宏大,但负担也很可怕,即使已经尽量简化了程序,分列了队伍以高效的流水模式进行,但作为宫主,镇祎先生一定是担子最重的人。
更何况从7点到午夜没有片刻休息,神仙都累疯了。
“爹,给春儿受个祝吧。”镇雨自动过滤了那个“烦”字,“咱自家人都没点特权怎么行。”
镇祎先生失笑,“这算什么特权,倒是我们招待不周……”
“不帮忙收拾就一边去。”一记从天而降的手刀无情地劈在镇雨头顶,“碍事。”
镇雨狂怒地跳起来回击,被她格外手长腿长的亲哥毫不费劲地撇到了旮旯里别着。
露春哭笑不得地一扭头,对方颜色浅淡的瞳眸立时笔直地投注了过来。
她微怔,就见那相貌凛然的青年移开眼朝他父亲道:
“你休息,我来吧——你不介意吧?”最后一句是对她说的。
镇雨长长地哼了一声。
露春忙摇头,一时失语地看着他开始净手,丝丝奇异而莫名的情绪缓缓在心间缭绕。
她敛眉顺从地低头跪坐在竹棉蒲团上,余光望见那片流转着光晕的黑色衣袖微微一动,便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略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拂过刘海,落在额顶,而后向眉心浅浅一划。
他诵念着古老的、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祈福度厄的祭文,一声一律低醇到近乎缱绻情长。
让露春耳朵里泛起了阵阵涟漪,她缩了缩蠢蠢欲动的手指,低音炮唱福诺真的犯规,传教一等一的有效。
镇铄念的是一小段完整的度灾厄文,他的父亲亲自做了平安水的起盛转呈,交给了他。
落在掌心里的浅绿色小盏触感清凉,平安水早已冷却。
青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捂着小盏念完最后一句,随后递出去。
露春垂着眼睫双手接过,嘴唇微微抿了下带着薄薄体温的水,小口饮尽。
她不发一语地跟随着他完成一道一道传统的步骤,敬香,拜叩,供一块钱的币帛,请一支福签,奉一盏多宝命灯,最后伸出手腕等他系上红绳。
镇雨溜达到她爹身边,小声道:
“不小心看出神了……刚刚阿契不是把剩余的四方结手绳拿回去了,你怎么不阻止下?”
镇祎先生笑了笑不说话。
露春举着手腕见迟迟没有动静,正要抬头,忽然被青年虚虚握住了手。
他的指尖透着些凉,掌心却跟想象中一样温暖干燥,颀长的指节轻轻松松就将她的手覆在里面。
然后他褪下了自己腕上一串暗红色的念珠,滑到了她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