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夜晚中, 灯火通明的大殿像是黑暗里唯一的灯塔,等待着还未归家的旅途之人。
沈修可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首先看到就是熟悉的“祁府”两字牌匾, 这两个字的颜色宛如干涸的鲜血, 呈现一种不祥的褐色。他没有忘记先前慕容仙是如何描述大殿是如何产生的,因此并未放松警惕。
脚下的阴阳鱼图吸引了慕容仙的好奇心,她盯着两条缓慢游动的阴阳鱼, 唇形明显在说:“那是什么?”
“功法。”沈修可无声地回答。
大殿的门是开着的,沈修可两人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什么。进入殿内, 里面充足的光线让原本有些压抑的两人舒适一点。
雕栏画栋的大殿里面其实还挺家常的,期间摆设就跟普通人家差不多。沈修可正在猜信物可能被放在哪里时,自己的衣袖就被慕容仙拉了一下。她的声音很小,手指轻微幅度地指向一处:“快, 快看那里!”
沈修可顺着她的意思看去,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打颤。
殿内的摆设确实没什么稀奇, 但四周墙壁上挂的画却令人看得瞠目结舌、惊惧顿生。只见三面墙壁上挂着三幅巨大的画,远远看去, 所有的画卷均分成上下两截, 上面是层层叠叠地数不清的骷髅, 而下面则是一片血红,宛如阿鼻地狱。沈修可只看了一眼内容, 就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怨气扑面而来。
阴阳鱼游动的速度变快, 怨气扑到这里时都被化解。沈修可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脚下阴阳鱼图瞬间扩大,把两人都纳入保护圈。月白色的长剑被他握在手中,剑锋泛着锋利的光芒。
“信物在哪?”他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眼睛却不由自动地看向三面巨画。
慕容仙连筑基期都没到,当下就被这怨气冲得神志恍惚。沈修可的声音把她拉入现实,她这才忙把玉佩置于手心,解释:“两块信物曾经融入过我们各自的一滴血,距离相近时会有反应。”
果然,她话音刚落,玉佩中间的祥云突然像煮开的水沸腾一下,随后
立马红色祥云逐渐凝缩,最后化成一滴鲜血的血色。
原来,这祥云就是祁刃幼时滴下去的血。
鲜血一出现,三面画卷就像是被激了一般。怨气原来原重,光是站在这里,都被各种负面情绪冲击得头脑发晕。沈修可正欲拿出一颗清净丹服下,就听见慕容仙惊叫一声,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又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朝一处拉。
月白长剑在地面划过留下痕迹,阴阳鱼快速游动,脚下的阴阳鱼图彻底运转起来。等沈修可再睁开眼时,却是站在草长莺飞的草地上。
这是哪里?他朝四周望去,空气清新、零星鲜花盛开、天空上云卷云舒,俨然一幅春日暖融的画面。
“来这里!”不知是哪里跑出了几个小孩子,他们边跑边喊,像是没看到他似的,快活地拉着手上的线拉扯着风筝,随着风筝越飞越高,他们脸上的笑意都要荡开。
难道又是像上次一样进入到某种幻境之中吗?沈修可站在原地许久,眼看着那些不过六七岁的小孩们嘻笑打闹,就像没看到他似的。
他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甚至走在他们面前,发现都对他视若无睹后更确定刚才的猜测。
他们确实看不到他,沈修可对着这几个小孩沉思,觉得他现在应该是陷在祁家人的回忆里的可能性更大。没有猜错的话,这估计跟他先前看到的那三幅画有关。
如果那些画是由死去祁家人的记忆所化,那攻击他的那股怨气和现在的场景都解释得通了。只是,现在的问题是,怨气把他拉入画中记忆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就看着这些小孩放风筝吧?
沈修可干脆找了个地方双腿盘坐,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微月被他从发上拔下,它的位置重新被玉簪替代,此时化成一棵只有二十公分长短的小树苗扎根在他旁边。
微月的意识醒了过来,尽职尽责地说道:“主人你猜的大致没错,这里是由人怨气所构造的记忆中,也可以说是幻境。”
沈修可颔首,抬头看向
四周后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这是由怨气所构造,但是身处其中时竟然感受到半点怨气的存在。”
小槐树的树冠上已经发了新芽,此时摇曳了几下:“也可能是隐藏得很,依我的能力也察觉不到有魂体存在。”
沈修可无聊地扯了扯槐树叶,盯着那几个在互相追逐的小孩看,此时他们脸上都因为奔跑沁出汗珠,笑声中全是快活。他忍不住勾唇,却又很快想起慕容仙口中的话,知道他们会死在那一晚,嘴角又压了下来:“嗯,再看看吧。”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个时辰,那些孩子开始由精力充沛开始散漫地坐在地上。
“糟了,忘记时辰了!”其中有个小孩喊了一声,吓得有个小孩手一抖,风筝都飞走了。
“哎呀,祁书亦,我的风筝!”
祁书亦脸上是慌乱:“这个时候还管什么风筝呢,要是被爹娘知道我们出来偷玩还错过上课的时辰,一顿板子少不了!”
屁股开花的想象景象十分吓人,祁书亦是带头出来的,经验更足一点,赶紧下了决定:“趁还不晚,我们赶紧回去,到时候大家不要说出来玩。”
“嗯!”其他人纷纷迎合,有小孩忍不住后怕,“幸好这次出来没邀请那小子,不然就惨了。”
“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祁书亦被他说得心头一跳,好巧不巧地刚好瞥见一道身影,“还真是说人就人到。”
祁刃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就看见一个小孩紧绷着脸朝这边走来,他背着一把木剑,走路昂首挺胸的,修青竹的袍子忖得他更为白净,一张小包子脸上肃着表情。明明他的身量看起来也才六七岁的样子,但气势足足比那些娃们高出一大截。
不知怎么的,沈修可想起平日里祁刃也是喜欢这副样子,只是没有人加包子脸这么可爱。
“上课的时间到了,再不走的话,老师就要问了。!”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十分可爱。
见不是来问罪的,祁书亦把一个没有使用的风筝塞给他:“还想找你放
风筝呢。”他说的没错,他是想的,但是他没敢。
其他人也叽叽喳喳地围来,十分捧场地说:“多谢你来提醒我们,不然待会又要挨骂了。”
包子脸仍是那副表情,但沈修可看得仔细,能看到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就连塞给他的风筝都没放下,反而拿得紧紧的。
“嗯,快走吧。”包子脸的耳朵红红的。
叫祁书亦的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谢谢你了,祁刃,下课后我们一起去烤肉吃吧。”
“对的,祁刃,我们一起去吧。”其他小孩赶忙收好东西,追在旁边说个不停。
在沈修可的傻愣中,包子脸祁刃回了一个“嗯”字,表情都有点羞答答起来。
这是祁家人记忆中祁刃的样子吗?沈修可曾经也好奇过祁刃小时候的样子,可惜残本上出现他时他已是问道宗的首徒,所以他曾觉得祁刃小时应该也是一位不够言笑的清瘦少年。虽然他现在长得剑眉星眸,身姿修长,但是不管在何时都是一副面容冷峻,气息锐利如剑的样子。后来沈修可跟他认识时间长了一点,也只是偶尔见到他的情绪外露。
剑气如人,实力强大,立于山巅云雾之间,这是沈修可对他的总体印象。
可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少时祁刃,却是一位肃着包子脸,奶声奶气说话,还跑来跟同族小孩提醒去上课以免受惩罚的小孩。他会笑,会害羞,会把他们给的风筝紧紧地握在手里,也会在他们的笑声坦然走在一起说话。
这样的祁刃,若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即使父母不在,但祁家人对他十分关爱,又加上天资高,必定是一位意气风发,甚至带着烟火傲气的少年郎。
望着他们的背影,沈修可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在即将到来的某一天夜里,他会亲友尽失,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变成独自一人。
弘华尊者对唯一弟子的严苛仅从扶右的只言片语中,沈修可就能得出一二。更何况,一个剑修想
要得到祁刃如今的能力,岂是天资高就能达到的呢?
小祁刃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可能在他年幼的心里甚至会觉得这些族人会一直在,即使将来因为提升修为而各自历练,但只要祁家在,他们总会有相聚的一天,这是他年幼所接触到的世界给他的信息。
但祁家最终会不在,就连族人都全部死去,留给他的只有短暂的回忆。
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沈修可的心被狠狠揪起。是啊,祁刃现在还不是残本中的最强剑修,甚至成为最强剑修比他想象的更难更艰巨。
“祁刃,我带了我娘做的桂花糕,待会你吃一块,可好吃了。”
“还有我爹爹从外面带来的灵果干,也很甜的,我分你一些。”
“还有,还有”
他们腿脚短,非要挤在一起自然走得慢,因此说的话被沈修可听得清清楚楚,他起身跟在他们旁边,把小祁刃包子脸上越来越大都笑意看得分明,也看得鼻头一酸。
他跟在一群小孩旁边,仗助这是过往的记忆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小槐树苗微月拔起树根跟在后面跑,最后干脆一跃而起站在他肩膀上。幸好她树根上没带泥土,不然沈修可恐怕会忍不住把她扔了。
跟着他们嘻嘻哈哈地走了一路,沈修可这才把祁家宅子本来的面貌看了个大概。沿着长廊走到尽头,便是他们的书院,从书院出来过了一道园拱门,就是练武场。小祁刃上理论课时绷着小包子脸听得认真,课间吃了同伴带来的桂花糕后忍不住眯了眯眼,沈修可注意到他把沾在嘴角的糖霜都偷偷舔了干净。
原来他喜欢吃甜的,虽然觉得有点不符合他高冷的形象,但沈修可还是记住了。
短暂休息后,他跟着祁刃来到练武场。没到入灵期的孩子们全都在按照教练的办法进行各种锻体,为未来灵气入体做准备。祁刃也认真地挥着木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本的动作,最后在教练的提示下涨红着脸休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修可不知跟在小祁
刃后面几天,他见过他的认真,也见过因为做得不好被教练骂了后在休息时间不断练习,甚至在他觉得委屈的夜晚偷偷地虚抱着他。也看到他在同伴中的笑脸越来越多,小小的包子脸上是对未来的期望。
在这些日子里,小祁刃会偶尔看向身旁,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一样。不过视线会很快移走,让沈修可觉得自己想太多,这是在他人回忆中,又不是时光回溯。
如此过了好些天,就在某个格外寂静的野外,沈修可心头一跳,他抬头看向高挂在空中都圆月,知道怨气想让他看到的终于要来了。
“祁刃,我们去上课吧。”
“祁刃,我又带来了我娘做的桂花糕,这次她多给我做了一些,你可以多吃几块哦。”
“祁刃,书亦喊你一起去玩呢,你这孩子,先休息一会吧,去玩也没事。”
那些开心的、愉悦而轻松的呼唤像是从深埋在土里的盒子中跑出,全部涌进他的大脑里,涨得他的脑仁疼。
那些小时候仅有的轻松过往一幕幕地出现,祁刃一瞬间分不清到底在现实还是在虚幻之内。他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无忧无虑对未来好不害怕的自己,他化为小祁刃重新经历着一切,上课、练武、玩耍,还有夜晚时的偶尔哭泣。
可那哭泣时好像望向自己温柔的目光又是谁?祁刃不知道,他只是察觉到有人在身边保护他。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画面一转,周身是凄厉的哭声。
祁书亦、祁寒霜、祁东那些熟悉而稚嫩的面庞在他面前一个个地倒下,睁着眼睛想跟他说话,可嘴角除了不断冒出的学沫其他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快藏起来!”有人抱住他呆愣的身子艰难地逃,又在发现整个祁家被结界笼罩后折返,最后把他藏到一处地窖。
“别出声,别报仇,好好地活下去!”那是平日里对他最严格的大伯,因为长得魁梧面相又雄被其他孩子害怕。
“要活下
去啊”但此时,大伯的语气带着无尽的凄凉和对他的鼓励。
地窖的盖子被关上,小祁刃面前最后一点光消失了。外面凄厉叫声不断,他很像出去,但大伯就站在盖子上堵得死死的。在他使劲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闷哼,接着又是沉重物品倒地的声音。
小祁刃还来不及反应,温热的液体就一点一点地滴到他的脸上,散发着铁锈的气味。
是大伯的血,他不知呆立多久,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是双手捂住嘴巴,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圆溜溜,就连身子都是僵硬的。
在黑暗中,他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的残酷:大伯死了,就像刚才他爹娘一样。
小祁刃缩在地窖里,仇恨的种子钻破荒芜的心灵土壤,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他不知要在地窖里呆多久,只双目呆滞地坐着。
在大殿里的祁刃站在画前双目紧闭,周身怨气环绕,面露痛苦之色。
而陷入祁家人回忆的沈修可一直跟在小祁刃身边,亲眼目睹了那惨烈的一切。他以为自己能看到凶手,可惜跟在小祁刃身旁只能看到他的亲人一个个地倒去,直到他被他大伯藏在地窖中才能暂保安全。
知道这里是记忆无法改变,或许是当时的祁刃太小了,根本无法看到凶手的样子。对此,沈修可决定去其他地方看看,因为经过这些天的跟随,他愈发确定这些记忆应该是由多人记忆所构成,不然场景不会这么丰富。
他此时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从小祁刃的视角无法看到凶手,那么从其他人的视角呢?
沈修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后能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做了,这更像一种本能,像是命运指引着。他很快来到前厅,里面场景十分惨烈,一直以来喜欢站在他肩膀上啰嗦个不停的微月也彻底闭嘴。数不清的尸体倒在地上各处,流出的血把地砖的缝隙都填满。从他人嘴里听说跟自己亲眼看到的感觉截然不同,特别是这期间许多尸体的名字他现在甚至能叫
出来。
前厅无人身还,沈修可太阳穴突突地跳,明明是记忆,他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心悸。
他突然朝祁刃藏身的地窖跑去,冲天的血气里,祁刃大伯双眼未闭,身下是一大滩血迹,气息全无。他的身子紧紧地压在地窖盖子上,把侄儿的藏身之处遮盖得死死的。
可令沈修可最震惊的是,在祁刃大伯尸体旁边,问道宗的弘华尊者竟然垂眸站在那。他浑身气息收敛,若不是穿着袖口有宗门标识的广袖长袍,还有那张有过一面的脸,沈修可估计不会想到是他。
难道弘华尊者是来救祁刃的,只是晚了一步?
可他那时已经是大乘期,整个修真界修为能出其左右的人简直凤毛麟角,况且此时火灾未出,说明凶手仍在,他没有道理不与其对上。
一个可怕的想法猛地出现在沈修可脑海里,这个令他心惊的猜测更是在回想祁家人死亡场景没有打斗痕迹时得到确定。心几乎都要跳到嗓子眼,他觉得自己在无意间接近真相。
如果说,弘华尊者就是凶手呢?沈修可的喉咙都忍不住发紧。
修为最高只有金丹期的家族哪怕人数再多都不会是大乘期修士的对象,杀死他们根本不需亲自动手,只需设定一个结界掩去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待他们就跟踩死蚂蚁一样简单。最巧的是,在世人眼里,弘华尊者与祁家并无过节,一个大乘期如此费力地灭绝一个家族,却又把其天资高的子弟收入关门弟子严格培养,若说是凶手的话也不可能。
可往往的,很多最不可能的事情反而真相,只因无人敢信,无人敢猜,才被掩盖在岁月尘土里。
若说沈修可原本还有一丁点对自己判断的迟疑,那么这点迟疑很快就被弘华尊者转身离去的动作打散。他的视线落在祁刃大伯的尸体上,然后退去不见。可沈修可不信他此时没有发现祁刃的存在,不然他不会在一具无用的尸体上停留目光。
或许,祁刃才是他此行如此的目的,不然怎么屠尽祁家众人,却独独放任小祁刃
藏在地窖里。沈修可想,他应该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让小祁刃心甘情愿跟他走,在黑暗中先是绝望承受着一切,然后如天神一般降临伸出援手的时机。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该何其讽刺!
沈修可拳头紧握,哪怕他跟小祁刃之间隔着长长的时光,他此时只想陪着他度过最黑暗的时刻。他来到地窖里,即便是黑暗也无法遮挡他准确地找到那个骄傲的包子脸。小祁刃呆呆地坐在地上,承受着命运给他的一切,在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里面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殆尽,小小的包子脸上满身泪水,一张嘴却闭得死死的。
他不敢哭,怕被人发现,可恐惧和无助让他流泪,最令人心寒的是,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高高在上地冷眼看着。
沈修可蹲下来,试图伸出手替他擦干泪水,意识到两人根本不能接触后只得作罢。但他没有放弃,又伸出双臂抱着这个小小的还在颤抖的身子,忍不住出声安慰:“祁刃,别怕。”
在外面,画前双眼紧闭的祁刃被一阵又一阵的负面情绪冲击着心神,仿佛回到了那个小而漆黑的地窖里挣脱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温柔而有力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祁刃,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