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公平公正公开
众所周知,语言是一门艺术。
而相对的,文字也成为了一门艺术。
能把同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并且付诸于纸面上绕来绕去绕的人头昏脑胀,这是官僚们传承了几千年的传统艺能,可以说是入行的必修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科举考试里的小作文就承担了这种筛选的作用。
楚天没考过试,以他现在的学习水平还远不到考试的程度,正因如此,他看着那些公文,只觉得头大如斗。
好在何书吏搬了张凳子坐在边上,逐字逐句的耐心给楚天讲解,告诉楚天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如何如何,这才让楚天从一团乱麻当中找到了一些头绪。
这里白先生所说没有经过考试就上任的坏处,就显现出来了。
哪怕是最基层的小书吏,都能写出一篇看似完全不着调,实际上重点依然还是那个重点的公文出来。
而楚天却是完全连读都读不明白。
何书吏拿出了两份卷宗,这两份卷宗说的都是同一件事,然而楚天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份卷宗完全就沾不上半点的关系。
如果说其中一份楚天看完会想要拒绝的话,那么另一份他看着看着就有种想要批准的欲望。
而且在这些公文当中,辞藻的滥用程度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级别。
如果说这篇公文的重点内容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那么在这一个字之外,普遍的情况是要用一百多个字来扯点没用的,拍上官的马屁或是如何如何。
楚天越看下去越烦躁,但是因为何书吏在这儿,楚天多少有点不好发作。
整个人坐在那已经是完全坐不住了,两条腿抖个不停,根本就是一副耐心全无的样子。
楚天这个模样,自然也被何书吏发现了。
他心中暗笑,心想谁当初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这些东西哪怕是他们这些考过试写过小作文的人看了都一个脑袋两个大,更别提你这个买官上岗的小毛孩子了。
想到这儿何书吏对楚天说道:“楚主簿,这公文咱们也看了几份了,要不咱们休息一会儿?”
楚天大喜,心说本以为何书吏是个没眼力劲的人,没想到还是有其贴心的一面。
于是立刻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外面来了个差人,敲响了楚天的屋门。
楚天说了声请进,那差人就走了进来。
先朝何书吏抱了抱拳,然后就对楚天行了一礼,随后才说道:“楚主簿,外面有人找您。”
“有人找我?谁啊?”
楚天心里纳闷,心说这是什么人这就找上门来了,知道自己来县衙里当官的人本身也不多,到底是谁啊?
“卑职把他带过来了……”
那差人说着,扭脸往边上一看,然后催促道:“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赶快进来?不是你自己说要见主簿大人的吗?”
越是如此,楚天越是好奇,于是也不等那人进来,他自己则主动走到了门外去。
往来人的方向一看,楚天差点没笑出声。
这人谁啊?
不是旁人,正是半张脸肿的跟猪头相似的王春。
这王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昨天夜里说起。
话说张氏在楚天家吃了亏之后回到楚府,一路上都在生闷气。
进了门之后更是把带去的那些人一顿痛骂,而作为始作俑者的王春,自然是首当其冲。
王春是报喜不报忧,他去楚天家挨了顿打,回来之后能说楚天的好话么?能说这是我在楚天家里面耀武扬威才被楚天打的么?
那不可能啊。
所以他添油加醋的跟张氏说,就说楚天是多么多么的蛮横无礼,说楚天是多么多么的不尊敬你之类的话。
靠着王春这狗一样的奴才从中挑事,才有了张氏跑去楚天家讨说法的事件发生。
张氏这个人虽然离谱了一点,但她比较护短。
只要是她认同的人,就谁也不能打骂,否则她就要翻脸。
王春被张氏拎上管家的为止才几天啊,这就挨了顿打,这哪里是在打王春的屁股啊,这分明就是在打张氏的脸啊。
正因如此张氏是带上人就去找楚天要说法。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说法没要出来,自己还吃了个大亏。
更让张氏窝火的是,楚天跟王春说的版本根本不一样。
王春说楚天骄横跋扈,目中无人,见了自己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但楚天却说王春进了他家里面耀武扬威,旁若无人。
两者之中肯定有一人撒谎,而以张氏的头脑,很快就判断出了楚天在这件事上没必要欺骗自己。
因此,王春被张氏连打带骂,那个惨劲就甭提了,这管家也当不成了,得意了没几天就落得这么个下场,这就是猖狂的代价啊。
但是王春的折磨到此还远未结束。
张氏认为,这件事是王春自己弄出来的,所以就得王春去解决。
恰好昨天楚天说要在公堂上见,张氏哪里会怕这个。
一大早就派王春去县衙见县令,商量好要多少钱,到时候好叫县令偏向着她一些。
当然了,身为‘罪人’的王春肯定没什么好待遇,昨天睡了一宿的柴房不说,今天一早还没给他饭吃。
好在王春自己手头有钱,买了几个包子就着一碗粥吃完,他这才来了县衙。
他来的时候,县衙里面的衙役、差官来得都差不多了。
门口也不再是那个没睡醒的门房,而是两个手握水火双头棍的衙役在站岗。
他一过来,就带着一脸的谄笑,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诶嘿嘿,两位差爷,你们好,你们好啊。”
前面也有提到过,这昌平县府衙门口的冤鼓,自当今县令上任以来,已经是足足五年都没响过了。
县令说这是县里面风气好,老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表现,自夸自大的说昌平县已经成了人人圣人的桃花源。
但实际上我们知道,这都是因为老百姓在官府这儿打官司得不到应有的公道,久而久之就开始找能给他们公道的黑三从中调节去了。
然而这五年来,县衙也不是没有审过案子,而每个想要打官司的人,见县令之前,就跟这个王春是一模一样的。
两个衙役也算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见王春这个模样,就十分淡然的说道:“县老爷现在还没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等他来了再说吧。”
“哦……好好好,那请问县太爷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来?”
“这个说不准,反正他上次过来的时候还是半个月之前。”
“好……嗯?!什么?!”
王春顿时跳了起来。
半个月?!半个月自己可哪里等得起啊?!
今天这事儿要不办妥,回去之后他怎么跟夫人交代?要是叫夫人知道他这件事都办不到,那他的皮岂不是要被张氏直接扒下来?
想到这儿王春急了:“哎呀!这不行啊!两位差爷,麻烦你们通融通融,求你们进去告知一下,小人真的是有急事啊。”
然而即便王春苦苦的哀求,两个衙役还是不为所动。
直到王春一咬牙,心一横,从腰包里摸出几粒碎银子递过去的时候,两个衙役的表情才略显松动。
“虽然县令不在,但是今天正好来了个新人填上了主簿一职的空缺……”
其中一个衙役低声说道:“我听说这位主簿大人跟咱们县老爷一样,也是花了钱才坐上来的。
你若是想要打官司的话,不妨去见见这位主簿大人,你看如何?”
王春连忙说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哇!那就麻烦差爷您领着小人去拜见主簿大人了!”
咱们都知道这位新来的主簿大人,就是楚天,但王春不知道啊。
他顶着半张猪头似的脸,心里头还盘算,一会儿见了主簿怎么哭呢。
到时候就说自己这张脸是叫楚天给打得,那位主簿就看在自己脸肿了这么老高的份上,多少也得给点薄面吧?
想到这儿他心里还十分的得意,心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挨这一顿揍,还成了自己博同情的利器了。
一边想他一边走,觉得虽然这两天有点不顺,但总会好起来的,此时的王春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然而,当他远远看到站在主簿办公室外的那个大高个子,他就忍不住地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手握成拳,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一看,那个大高个也没有消失。
这下王春脑门子上冷汗就冒出来了。
不对吧,这个剧情不太对吧……这大高个子不是在楚天家里面看门的那一位吗,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此时此刻,王春的心里就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对劲,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王春心里是真好像打鼓一般,硬着头皮走到近前,他更加确认了这个大高个子,就是楚天家里的那一位。
于是他展开了有端联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新上任的主簿,其实就是楚天本人呢?
听着那衙役进去禀报,再听到房间里传来那令王春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声音,他崩溃了。
这都什么事啊这都!
王春奉了张氏的命令,来县衙里面上炮,也就是准备贿赂主官,让他在张氏跟楚天打官司的时候,多多照顾张氏一下。
结果县令不在,新来了一个买官上任的主簿。
王春想着这天底下的官都是一个德行,所以既然见不到县令,见见主簿也并无不可。
因此他选择了跟主簿见面。
可这一见,王春差点没把肠子悔青了。因为这个主簿不是旁人,正是跟张氏搭台唱对角的楚天。
楚天见了肿着半张脸的王春笑出了声,心说这张氏也真是不嫌寒碜,居然派了这么个人到县衙里头来。
就他那肿起来的半张脸,看着都觉得闹心,难道张氏还觉得他这张脸能赚点同情分么?
“嚯,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奴才。
来,进来说话吧。”
楚天笑眯眯的对他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示意他进去。
王春哪敢进去啊,连连摆手道:“那什么,楚主簿,小人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小人去做,就不打扰您了,小人这就告辞。”
说完王春扭脸就往回跑,由于太过慌张,他这转过身去的动作还不太利索,左脚拌右脚是一个趔趄,险些就趴在地上。
不过这家伙逃离此处的心切,手脚并用就跟条狗似的跑。
虽然楚天是新上任的,但大伙还都挺尊重他。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整个县衙的编制里面,就四个人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县令、县尉、主簿,还有一个马快班头,也就是总捕头一职。
昌平县的马快班头和县尉,全叫县令一个人兼任了。
他一人吃着三份的薪水,要不是主簿这个职位必须由旁人担任的话,他连主簿的位子都想兼了。
之前整个昌平县县衙里找不出第二个朝廷的命官,现在可算来了第二个,就算他年纪小,就算他是靠买官上的任,大伙也是满腹的牢骚往肚子里咽,至少面子上得表现的和和气气的。
所以眼见这个王春貌似是跟楚主簿不对付,都不用楚天下令,那个跟过来的衙役追过去就一把扣住了王春的肩膀头。
“别动!”
他叫了一声,随后把王春往后面一拽。
王春这下是没咒念了,哎呀惨叫一声,就叫这衙役拽得摔了个大屁墩。
“哎哟……哎哟……”
王春揉着尾巴骨坐在地上是惨叫连连,就连那衙役都听得心烦意乱。
上前就照他后脑勺狠狠拍了一下,然后说道:“闭嘴!不然就叫你再也哎哟不出来!”
王春一个屁民,哪儿敢跟当官的斗嘴,马上就闭上嘴巴是一声都不敢吭。
楚天见状,冲他扬了扬头:“进来说话吧。”
王春这个后悔啊,进来之前他哪里知道这县衙会吃人啊?
有心不进去吧,但又不敢,这里面到处都是楚天的人,自己想跑,门都不能给自己开着,还往哪儿跑啊?
于是王春是畏畏缩缩的站起身来,然后满脸不情愿的慢慢挪了进去。
楚天见他进了屋,就对那带着王春来的衙役道了声谢。
那衙役也是诚惶诚恐,本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把主簿大人的仇家带过来了,不挨顿骂就算好不错的了,结果主簿还跟自己说谢谢。
这衙役顿时就觉得楚天真随和,太亲切了。
连忙行礼说应该的应该的,随后就退了下去。
凌飞在门口继续守着,何书吏也在凌飞的挤眉弄眼之下,将公文抱着离开了这间屋子。
随后楚天大大咧咧的往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座,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叠在腹部,打量着王春道:“你这奴才,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啊?”
楚天一般很少看不起别人,因为在上辈子的时候,往往他才是被瞧不起的那一个。
不过王春这家伙着实气人,不过是当了个楚府的管家就拽得二五八万的,纯粹的小人得志,楚天就看不上他这样的。
因此,他才一口一个奴才的叫着王春。
这时候的王春,脸上哪还有半点的得意之色了,根本就是如同一个斗败了的公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听见楚天跟自己说话,王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脑门子上冷汗直冒,眼珠子里面都泛着泪花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什么饶命,我怎么你了你就饶命。”
楚天一拍桌子:“你这狗奴才是想诬陷本官还是怎么着?”
王春哭丧个脸摆着手说道:“大人,小的不敢啊,小的万万不敢诬陷您啊,是小的害怕……”
“你怕什么?我问你你怕什么!”
楚天佯怒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县衙!是公平公正之处!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有何冤屈,在这儿都可以得到伸张,你在害怕什么啊?”
王春心说行,行啊,反正现在你是这儿的头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你刚刚说的这番话,你自己相信不?
什么公平公正,狗屁!官府是能给人公平公正的地方吗?
不过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这么说。
王春继续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啊,小的……小的是怕给您添麻烦……”
“本官刚刚上任,正是需要做出些事情的时候。
现在本官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
来来来,你有何话讲,有何冤屈,还不速速讲来!”
楚天这是有意的在戏耍王春。
像王春这样的狗奴才来县衙肯定没好事,准是因为自己跟张氏的事情才跑到县衙来的,这一点楚天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春不知道楚天是主簿还好,这知道了楚天是主簿,现在更是当着他的面,王春自然是打死也不肯说自己前来的目的。
而楚天也不挑明,这王春就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这时候王春那脑袋瓜子就开始飞速的运转,想着找点什么借口好呢。
说实话肯定不行,那自己要撒什么谎才好呢?
王春这人本身也不是什么聪明机灵的人,他能上位完全就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应聘。
这人以前在昌平县就是个青皮流氓,说通俗点就是个街溜子,整天就跟一帮狐朋狗友在街边找个地方蹲下然后调戏路过的良家妇女。
爹妈都死了,给他留下了一笔遗产,坐吃山空也够他挥霍一阵子。
楚管家辞职不干之后,这管家的位置总是需要人来继承的。
但是张氏问遍了府里的人,那些人本身就对张氏有点意见,随和亲切的楚管家又被张氏气走了,他们哪里肯干。
张氏问了二十个人,二十个人都不答应。强行抬上去一个,结果人家说你要非逼我干这活,我也不干了。
刚气走一个楚管家,张氏再傻也清楚,这时候不能再走人了,再走人,人心就散了。
所以无奈之下,她只好公开招募这个管家。
楚府在昌平县本身就颇有名气,楚管家身为楚府的代言人,大事小情都是他在外面跑,基本上就等于是跟楚府绑定的,他就是楚府。
所以听说楚管家走了,楚府要招人做管家,大伙都想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得知那天发生的事情之后,人们也都觉得张氏做的太过分了。
人家楚管家为了楚府尽心尽力了这么多年,哪有你这么说人的。
所以一个个都觉得张氏是个难伺候的刺儿头,就算有那个实力,也不想伺候这一位。
三天过去一个来应聘的人都没有,张氏就有点着急。提高了薪水,就叫王春起了心思。
他寻思不就是伺候人么,这算什么难事啊,忍气吞声就行了呗,更何况一个月还有两钱的银子赚,这等于是白送的钱啊。
更何况这张氏刚死了丈夫,听说她长得还挺漂亮,那我是不是有机会上个位呢?
要是能傍上这一位富婆,我下半生不就都有着落了么?
于是王春思前想后,觉得这笔买卖还挺划算,就主动登门应聘去了。
张氏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审核身份之类的流程了,直接就同意了王春来当管家。
就这么样的一个人,哪有什么随机应变的本领。
完全就是靠着楚府为背景,对其他人吆五喝六。
就连他以前那些个狐朋狗友,都不屑于跟他来往了。稍微得了点势就开始指点这个,说教那个,真当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不成?
所以王春在那嗯嗯啊啊的吭哧半晌,也没吭哧出个所以然来。
他能吭哧,楚天哪有这个闲工夫等他。
耐心消磨殆尽,楚天就站起身来,走到王春面前说道:“说不出来?那我替你说如何?
你是被姓张的派来联络县衙,好叫她跟我对簿公堂之时,县衙这边能偏袒她一些,是也不是?”
王春没想到楚天看穿了他的目的,当时就惊得张大个嘴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啊!您怎么知道?”
你看这人,自己蠢不说,还以为别人都跟自己一样的蠢,怪不得他也就当个青皮流氓的本事,这种货色纯粹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