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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墨水瓶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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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忘然很饿,把母亲带来的一桶鸡汤连肉一起吃了,也不向母亲和妹妹解释什么,只闷头吃饭。

    等他吃完,于母把保温桶交给于想蓉,让她去水房洗出来,然后在他床边坐下,说:“然然,你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于忘然早就过了向母亲吐露心肠的年纪,甚至连谈心都不曾和母亲好好谈过。他已经长大了,不再依赖任何人,心里的愁闷更是没人帮他排解,他既需要抚慰,又羞怯于接受家人的抚慰。

    “没事,妈,我可以自己解决。”

    于母见他倔强执拗,只好换个方式,微微笑道:“好吧,那你有问题需要向我咨询吗?妈妈是心理辅导师你忘了吗?你心里有任何的不痛快,无法纾解的郁结,都可以说出来,妈妈只听‘果’,不问‘因’”

    母亲的这番话正中于忘然下怀,于忘然不需要别人帮他出谋划策,但他需要一个专业人士为他解答疑惑。他略带着小心望向母亲的眼睛,道:“骆思华,您的学生,您记得吧?”

    于母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于忘然轻呼了一口气,把堵在心口的一股躁郁之气放了出去,道:“那您肯定已经知道她哥哥的事了,前些天,骆浔忆,也就是她的哥哥,骆浔忆的朋友告诉我,他患有精神病,叫双向情感障碍,情绪偶尔会失控,严重的时候伴有自杀倾向。”

    于忘然撬蚌取珠一样把这些话艰难的说出口,还没说完就没头没脑的停下,垂下眼睛望着雪白的被单,像是一瞬之间陷入了某种臆想的悲伤之中。

    于母道:“他的事我知道,你在伤心什么呢?为他感到不幸吗?然然,妈妈说的坦白一些,你到现在都不肯去看他,不仅仅是为他感到不幸而难过,你是害怕见到他对吗?就像现在,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和恐惧,可是你并不需要害怕不是吗?他的病和你无关。难道你是在怀疑和他之间的感情吗?”

    于母一语中的,于忘然心里一震,心跳陡然快,惊惧地看向母亲的眼睛,却在她脸上看到满脸的慈爱和坦然。

    “我能理解一些你们这些男孩子之间的感情,你们很重视友谊,你和他关系那么要好,这几年来只把他带回家里过,显然很看重这个朋友。现在得知你的朋友患有精神病,你担心之前和他交往的时候他都是像一个戴上面具的演员一样说着假话,用了虚情,等你揭开他脸上的面具,他却不认得你了,不承认你们之间的感情。你怕受到伤害,对吗?”

    于忘然道:“对。”

    于母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然然,你如果是这样想的话,对你这位朋友可就太不公平了。”

    于忘然问:“为什么?”

    于母道:“这些年,我接触过很多有心理障碍的孩子,精神病患者不过是心理障碍得不到疏解而进一步恶化的结果,有很多孩子和你的朋友相近,有生来自闭的,有后天患上抑郁症的,也有狂躁自杀倾向的。你的朋友也是经历过和他们类似的童年,长大后才会愈演愈烈,形成疾病,这些孩子的内心十分的孤独。他们极其不愿意相信别人,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这样的孩子是很难被取悦被温暖的。他们的内心是一个黑洞,吸纳的只有世间的恶意和黑暗,他们很难快乐起来,更别说幸福了。他们期待能和这个世界交流,同时又深深的恐惧。如果你的世界里只有无尽的黑白噪音,旁人世界中的色彩你无法融合,你会怎样呢?会不会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孤独?如果没有人拯救你的孤独,那么你就等同于走入了绝境。”

    于忘然问:“您是说,他找我,只是因为孤独?”

    于母道:“不不不,你的自信呢?试想,一个内心封闭又空洞的孩子,怎么会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他一定是看到了阳光,感觉到善意和温暖,才主动向你寻求帮助,那么他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你想想,这样的孩子自信吗?不,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把他们压垮,他一定是付出了很大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会靠近你向你寻求帮助,这难道不够说明他在乎你吗?你的拒绝对他来说是灾难,而他愿意去承受这样的灾难,这已经足够说明他在用真心和你交往。然然,你觉得一个精神病患者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吗?”

    “我没有。”

    “你有,你被恐惧蒙住了双眼,不愿思考,因为思考会带给你痛苦,所以你选择了搁置。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软弱?这可不好。我告诉你,精神病患者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是舞台上的演出,如果你用真心待他们,那么你将会得到十倍百倍的回赠。你只是在世界上遇到了他,但是对他们来说,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于忘然眼睫轻颤了几下,像是想哭,又是想笑:“我是他的全世界?”

    于母道:“如果他们不相信你,就不会接近你。相反,你怎么就不相信他呢?我猜他一定是很想和你交朋友,你拯救了他的孤独,就是拯救了他的生命。”

    “他只是把我当朋友吗?”

    “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于忘然呆坐了半晌,拉起被子慢慢躺了下去,面朝着墙壁侧躺着闭上眼说:“我知道了妈,我想再睡一会儿”

    于母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如果你不舒服,我替你向学校请假。”

    于忘然不假思索:“不,我明天要去学校。”

    第二天,于忘然早上回到家草草收拾了一下,背上书包上学去了,没搭公交也没骑自行车,沿着中心公园湖边小路往学校走去。到了教室,他罢课一天自然是全班同学都知道了的,几个活跃分子鼓掌欢迎他,说他大难不死必考清华,于忘然把书包放在自己的课桌上,向那人拱手道谢:“承你吉言”。

    现在距离晨读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他坐在位子上拿出手机想联系沈少游,电话打过去又被他打断。他不喜欢沈少游,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讨厌沈少游看待自己时的眼神,就像一个大孩子看到小孩子喜欢的玩具,轻浮又傲慢。此人太过自以为是,就像他一样。

    于忘然才不会承认,他妒忌沈少游。

    林淑尔很快就来了,和她同行的还有薛明遥。这妮子前天受了刺激,昨天他住院都没收到她的音信,今天他来了学校这妮子还给他脸色看,想来是的确恼他了。

    薛明遥偷偷跟于忘然使了个眼色,有意在他们之间当个传声筒,问道:“你的病好了?”

    于忘然说:“昨天发烧了,没事。”

    林淑尔道:“发烧很严重吗?要不然也找几个黑社会把你带走治疗怎么样?”

    于忘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薛明遥的肩膀,朝林淑尔走了过去。

    他刚在林淑尔前面的座位坐下,林淑尔就仰脸冲他说:“走开,你一过来我就冷,像你这种冷血的毒虫就应该永远去冬眠。”

    于忘然挑开唇角笑了笑:“问你两句话。”

    “一句也没有!”

    “淑尔,好好的。”

    “谁不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世界太平啊。”

    于忘然压着眉心站起身,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从她面前走开。

    林淑尔也跟着他站起来,说:“你就不能受一点委屈,你就不能受一点冷落,谁跟你好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还没大难临头呢你就先飞了,冬眠的冷血动物都没你无情!病树前头万木春是不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你以前说的那些话被狗吃了是不是?不要求你别的,把话讲清楚了给人家一个痛快总可以吧?你知道昨天他问我什么吗?他问我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真不惘性于啊,鱼都比你长情!”

    薛明遥虽明白内里,但也觉得林淑尔的话说的太过伤人,一时激愤就把这些天于忘然的痛苦挣扎抛在脑后,着实不公平。

    他把林淑尔按回椅子上,转头对于忘然说:“当时我也在家,他不太好,最好去看看他吧,你应该比医生有用。”

    林淑尔余怒未消,骂道:“黑心医生!”

    于忘然头一次被人直击心脏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恼怒,反而有些痛快,不是摆脱坏情绪而感到愉悦的痛快,而是自己身上这道烂疤终于被人揭开而感觉到疼痛的痛快。这种近乎自虐的疼痛是他这些日子里,感受到过的最鲜活最生动的情感,要不然他真的要怀疑自己如同林淑尔说的一样,是一个需要冬眠的冬蛰。

    骂完于忘然,林淑尔心里也痛快了,当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肯跟他说话了,虽然还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林淑尔:“诶?于忘然,你今天回哪儿睡觉?家里吗?那我去小屋睡了,反正你再也用不着了。”

    听她说话,好像他租个小屋就是用来与某人偷情私会的。

    于忘然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仔细一想,当时自己执意要搬出来的原因好像就有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层,也就刹住唇角没笑出来。

    薛明遥不暧昧不躲藏地直接问道:“忘然,你联系过骆浔忆吗?”

    于忘然实话实说:“还没有。”

    薛明遥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林淑尔哼了一声:“他还能怎么想?躲的远远的呗。”

    于忘然揉了揉额头没搭腔。

    薛明遥无奈地把林淑尔往前推了一下:“赶快回家吧。”

    送走了林淑尔,世界安静不少,薛明遥犹豫片刻,带着小心开口道:“我能说两句吗?”

    于忘然点头道:“说吧”

    薛明遥:“你喜欢他吧?我看的出来,你对他比对之前任何一个喜欢你的人都要好,我觉得能找到真正自己喜欢的人挺不容易的。你们都很勇敢,如果你们之间有任何一个人意念不够坚定或者不够勇敢,都不会走到这一步。你是对待感情很认真的人,既然你已经选择骆浔忆,绝不是像淑尔说的那样无情,至于他的病——”

    薛明遥笑了笑,看着湖面说道:“他的病真不算什么,如果我像你一样幸运,就算他是真疯了我也无所谓,疯就疯了,反正已经选择疯狂了,不肯躲藏在暗无天日的夜里,暴露在阳光下总要承受一些偏见和误解,疯狂无畏一些反而是好事,起码感受不到那么多的恶意。忘然,我向你坦白,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总是把你当做假想敌,和你作比较。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比我好,并不是你有多么的优秀,而是你太过于幸运;淑尔、你的家庭、还有骆浔忆、都是你的幸运。你就像是天鹅身上落下的羽毛,比千斤还重,总会有人把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着。但是忘然,世界上不止你的幸福,还有别人的不幸,你身上落下的一片羽毛,对有些人来说是抵御风寒的盔甲。就说我吧,我喜欢一个人,但是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的童年我的经历我的软弱不允许我把自己推到一个任人选择,听任去留的位置。世上最无用东西就是华而不实的自尊心,我羞愧,也忌惮把自己的感情晾在青天白日下供人玩味观赏,所以我宁愿寂寞死,痛苦死,也不会请求旁人来帮我一回,拉我一把。我想骆浔忆应该和我差不多,但是他比我勇敢,敢于争取你。你比我聪明,这些事我都能想通,你怎么还糊涂着呢?”

    于忘然怔仲许久,道:“我知道了。”

    薛明遥也不催促他进一步行动,在得到他今晚回小屋住的消息后,采购了一些食材回去,回到家便洗手做饭,平静的小院又恢复了‘两口之家’。

    于忘然换了身衣服来到厨房闻到了似曾相识的香味:“好香?吃面吗?”

    薛明遥系着围裙正在炒卤,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做的打卤面吗?”

    面盛出来,于忘然尝了一口,对他竖大拇指:“我特别希望你跟淑尔坦白,真的,那傻丫头一辈子做不出这么好吃的面,肥水不流外人田么,你将就将就得了。”

    薛明遥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被水汽熏的湿润嫩白的面孔浮现一层殷红。

    俩人对坐着吃完饭,于忘然主动把碗收拾了拿到水槽去洗。薛明遥道一声辛苦,然后回房了。

    洗了碗,于忘然拿着抹布擦厨台的时候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短信的提示音。他走过去拿起手机,依着餐桌打开这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态。

    陈懋平的诗,发来的却只有前两句。

    于忘然看了两遍,唇角轻轻扬起,神情愉悦又放松,像是一位教育者发现了一份让自己满意的诗稿答卷,面带从容又温柔的微笑。 他不急不缓打出后文,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见几条短信间歇而至。

    第二条——

    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第三条——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

    第四条——

    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

    最后一条写的是——

    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于忘然逐条把短信看完,发现骆浔忆自己给自己化了句点,脱去黑衣换上了彩衣,这代表什么?事情正在朝着好的一方面发展吗?

    他把手机握在手里,,看着窗外墨水瓶似的夜,貌似是在夜里等待着什么人,院里的小门似乎随时会被敲响,然后骆浔忆走进来,他们拥抱,彼此原谅,就此不撒开手。

    才等待不久,于忘然双眉忽然皱起,一股阴郁和恐惧像一只沾了墨的毛笔一样由轻到重压在了他的脸上,忽然拔腿跑了出去。

    他不爱陈懋平,迟迟才想起最后那条短信不止短短一句话,紧接着的后半句是——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静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出自三毛女士祭奠亡夫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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