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道阻且长【1】
新疆的冬天总是很漫长,立春后两三月还在下雪,下完雪就开始刮漫长的季风,揪住季风尾巴的便是炎热的酷暑。新疆人的衣着可以从棉袄很快过渡到短袖轻衫,让外来人稀里糊涂的随时光过渡到下一个节气。
詹毅初到新疆的时候很不习惯,一度在春秋交替冬雪降临的时候生了几场大病,尤其是克拉玛依这座油田大城市,风劲雪狠,所造成的磨难自难是别地难以领悟的。
他调到警察局刑警支队当一个说不上举足轻重但也聊胜于无的侦查组组长,他的师父是一位当地土生土长的维吾尔族老警察,将近退休的年纪看人准的离谱。他的师父曾在两瓶伊力老窖下肚后眯着闪射着异域色彩的眼睛对他说:“你的脑子直,里头全是学术思想,小伙子,新疆人和内地的人不一样,一寸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不错,如果你不改变一下思维,你治不了他们。”
随后就是他听不懂的维语
中国疆土沃野千里,每一方人民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存体系和生活逻辑,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需要改变,直到一个月后震惊全世的命案发生。
骆伟昌祖籍河南,自祖辈起来到新疆打拼,大半个世纪过去挣到了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到了骆伟昌这辈儿,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在事业上,他资产雄厚;在生活上,他妻子貌美,儿女双全。
但是一周前,他死了。
他死在自家的酒窖里,就死亡现场情况分析来看,他在酒窖喝醉后不省人事,电线破碎触电引起火灾,因本人烂醉,着火的场所又在地下室,所以当火苗窜出地表燃到草皮的时候才被邻居发现报警,当时他的两个孩子正在一旁的独栋别墅中熟睡。
詹毅听不懂站在碑前那位黑袍老人的祭词,也无意去听,他的两只眼睛透过前面人的肩膀,看着被人群包围,站在最前方的一双背影。身形较高穿着黑色小西装的男孩儿叫骆浔忆,是骆伟昌的长子,今年十三岁。那个紧挨着他手捧白菊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是他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骆思华,今年八岁。
十三岁的年纪,骆浔忆已经出落得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两道肩膀很舒展,脊背笔直,体态有点偏瘦,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露起几条少年感十足的青色血管。
詹毅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诺有所思的盯着男孩儿的后颈,在旁人陆陆续续的抽泣声中回想起了几天前和他第二次见面的情形,也就是案发当晚他赶在消防车之后到达骆家别墅,命案现场的时侯——那是一张只有在漫画里才能见到的脸,虽然他没看过漫画,但是他也明白这样一张脸在人群中极其不容易寻到的。十三岁的少年肤色雪白,眼珠墨绿,身姿欣长气质出众,靠近他时让人联想到靠近一片冰雪的冷寂感。
“警官,我爸爸死了吗?”穿着白色睡衣的骆浔忆光着脚踩在浸满了水的草坪上,目光沉寂且冰冷地看着他,像一个幽灵。
人当然死了,烧的血肉黏连怎么可能还死不了。
詹毅看着踩在冰水里的男孩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两名警员抬走了蒙着白布的尸体。抬起左手指着救护车又问:“我爸爸死了吗?”
“对,他死了。”詹毅看着他的脸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身边感性的女警员立刻用白眼剜他。
骆浔忆只淡淡说了声:“谢谢。”随后就走开了。
詹毅点着一支烟冲那个女警员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人家自己都没当回事,你纯属自作多情。”
女警员纳闷地咕哝了一声:“真怪。”
说起骆浔忆,已经是詹毅的老相识,第一次见到骆浔忆是在本市第五精神病院,骆浔忆的母亲意外坠楼,从五楼坠入花园。当天花园靠墙堆着几多锋利的工具和一些铁艺护栏,骆浔忆的母亲摔下楼后头部遭到重创,当场死亡。或许是陪护太惊慌了,第一时间没有叫救护车而是报了警,出这趟警的就是詹毅。
詹毅探了探面部惊恐而狰狞的女人的脖颈,叹了声气,说:“没救了。”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声声刻意压低的惊呼。
“警官,我妈妈死了吗?”
詹毅随着音源的方向找到了站在人群前面的一个少年;他穿着一件十分昂贵的浅灰色poll衫,两只湛蓝色的眼珠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下,就像阳光照在了冰面上。
他又问:“我妈妈死了吗?”
詹毅看着他的脸,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走近他问:“你是谁?”
陪护用别扭的汉语答道:“他是帕依兰的儿子,哦,帕依兰就是就是她。”
或许是詹毅的表情太吓人,紧紧依偎在这个男孩儿身边更小些的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抱住男孩儿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腰侧。
骆浔忆抱着女孩儿肩膀,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抬起头来和詹毅对视:“警官,你吓到我妹妹了。”
詹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扫视地面:“这盆花哪来的?”他指着草坪上一盆破裂的紫罗兰问。
陪护说:“是帕依兰养的,她喜欢紫罗兰,她不发病的时候会看着这盆花微笑、发呆、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詹毅弯腰捡起一片花盆的碎片:“花盆怎么会掉下来?”
“可能是帕依兰把它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吧,她非常爱护这盆花。”
“放在屋外的窗台还是屋内的窗台”
“我说了她很爱护这盆花,都放在里面的窗台上。”
“但是这盆花只有放在外面的窗台上才会掉下来。”詹毅捏着瓦片欲言又止,兀自出神片刻,忽然转头问骆浔忆,“你为什么在这儿?”
骆浔忆说:“我带着妹妹,来看望妈妈。”
詹毅抬起头往高处看,指着几十米开外的精神院大门:“门口有监视器?”
陪护说:“是,好几年前装的,不知道有没有开着”
詹毅直接走向了门口的保安室,片刻后拿着一个u盘出来了,邀请似的对骆浔忆伸出手:“请跟我回公安局。”
骆浔忆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做事已经非常沉稳老成,什么都没问,只是点了下头,然后搂着妹妹的肩膀往外走。
“妹妹不用去。”詹毅轻轻拍了拍搂着骆浔忆腰的小女孩儿,语气放柔了说,“找个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骆思华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往后缩,脑袋埋在骆浔忆怀里,只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偷偷看他。
骆浔忆摸了摸她的辫子以示抚慰,对詹毅说:“我妹妹听不到你说的话,她是聋哑人,离开我她会害怕。”
詹毅忽然就心软了,但他的理性很快打败了感性,亲自把他们带上了警车。
回到警局,詹毅把他们带进问询室。同事在询问兄妹俩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詹毅坐在用电脑一旁一遍遍回放帕依兰坠楼的一幕,快进,慢放,返回去,再一次播放
一个警员问了骆浔忆几大页的废话,连他上几年级,成绩好不好的问题都了个遍。随后用文件夹挡着脸低声问詹毅:“毅哥,他不是死者的儿子吗?审他干嘛”
詹毅什么都没说,把大脑袋电脑转向他,朝屏幕扬了扬下巴。小警察不明所以地去看,看完了说:“没错啊,小家伙说他今天早上带着他妹妹去看他妈,画面里出现他的脸不奇怪啊。”
“你zhi wu”
话说半截,小警察使劲干咳,还冲他拼命使眼色。
乖乖隆地咚,在这里骂人是猪可是要引起民族纠纷的。
詹毅往他头上拍了一下:“你大肉脑子吗,看清楚!”
小警察捂着脑袋瞪大眼睛去看,勉强算得上清晰的画面暂停了,摄像头角度在五点钟方向对着帕依兰出事的那栋疗养楼,此时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躺在了血泊中,而她跌下的那个窗口里站在一位少年,正是骆浔忆,少年神色清冷,面色无温。
小警察也觉出些不对经儿,低声道:“他也太镇定了吧。”
“你妈死了你能这么冷静?”
“那你什么意思啊组长?”
“不知道,查。”
说是要查,但是从何查起简直一头雾水,因为这桩案子摆明了就是一个意外,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轮不到警察插手,但是詹毅非要查,非要说现场疑点重重,一封封报告交上去,坚持不懈的毅力终于打动了上司。
詹毅要查案,谁也拦不住,不查至今只露一面的骆伟昌,不查情杀和其他可能因素,反而抓着骆浔忆不放,也不查别的,只一遍遍抓住他录口供。詹毅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谎言经受不住缠问,尤其是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半大孩子,不可能经受的住熬鹰式的审问。
但是骆浔忆偏偏扛了下来,如今的口供和他第一次的口供想比,只有错别字的出入,其他的,如法炮制。
小警察熬鹰熬的自己都快吐了,问他:“你到底想干嘛啊组长?这孩子回答这些问题回答这么多遍,假的也被他说成真的了。”
詹毅翻着一叠资料,嘴里咬着烟反问:“默念十次老鼠,猫就会怕老鼠,玩过吗?”
“当然玩过。”
“既然你这个成年人都会被自己洗脑,造成逻辑混乱而说一些蠢话,他怎么不会?你翻翻这些天的笔录,这小子每次说的几乎都一模一样,一点错都没出,只有一个解释,他对我们的防备心极重,强迫自己一点差池都不能出。对警察伪装就是对警察说谎,我怀疑他在说谎,只有谎话才会越说越坚定,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根本禁不住咱们这样一遍遍的逼问,早就揭竿起义了。谎言需要加固,真话反而经不住推敲。”
“那你到底怀疑他什么?怀疑他和他妈妈的死有直接关系吗?”
詹毅故技重施:“不知道,查。”
第二天,骆浔忆就被他带到了医院,检查身体。骆浔忆被护士领到一间病房里,片刻后换了一身洁白的病服出来。耳喉鼻科哪儿都没去,詹毅领着他直上顶楼精神科研究中心。
骆浔忆表现的很乖巧,像一个木偶般随他摆弄,让叫赵医生好就叫赵医生好,让叫哈依萨医生好就叫哈依萨医生好。直到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教授站到他面前,他才抬起头瞟了对方一眼,随后又冷冷的垂下头。
赵医生打开一间空白房间的门,对他笑笑,示意他进去。
骆浔忆站在门口一时没动弹,詹毅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轻轻把他往里推了一把,说:“没事,去吧。”
房间里空荡、雪白、四面墙都是镜子,连窗子都没有,正中间摆着一副桌椅,桌子上摊着几张纸和一支笔。骆浔忆慢慢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面前镜子里上立刻出现另一个自己,一位身穿雪白病服的少年。
看来考验已经开始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铅笔不慌不忙的开始答题。一个小时后,他把几张试卷答完,放下笔安静的等待。赵医生很快进来把‘答题卡’收走,并把他带了出来。
詹毅一直靠在门外等,见他出来,抱着胳膊笑着问他:“累吗?”
骆浔忆摇了摇头。
老教授又把他带到一间像是书房一样的房间,让他坐在一张很舒服的躺椅上。老教授也问了他很多问题,有很多问题他都答不出来,每次遇到答不上的问题,他都摇摇头直接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老教授对他的回答似乎是满意,又似乎是不满意,这个漫长的拉锯战一直从清晨僵持到午后。
他们进去五个小时后,门终于被打开了,詹毅立刻迎上去有些急切的问:“怎么样”
老教授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有一点孤僻,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没有。”末了带上眼镜,“詹警官,你不应该这么残忍的对待这个孩子。”
詹毅脸上古怪极了。
“警官,我可以走了吗?”骆浔忆看起来也很累,站在他面前礼貌的征求他的准许。
詹毅看着他,心里在说:真的是我错了吗?
许久,詹毅道:“回去吧,路上小心。”
骆浔忆点点头,对他说一声再见,然后走到楼梯口慢慢下楼。
詹毅靠在墙上看着他不紧不慢下楼的背影,原本散漫无神的目光忽然在一瞬间凝固,像是亲眼目睹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瞪大双眼,僵立在原地。两截楼梯间的缓台墙面上镶着一面仪容镜,正在低头下楼的少年没发现自己的样子正映射在镜面当中——他微低着头,双眼的眼角拖着两道阴翳的冷芒,左侧唇角向上牵引出一个怪异浅显的弧度,他身穿雪白冰冷的病服,就像一个从太平间走出来的幽灵,手里提着利刃,双手沾满血,随时将夺走任何人的生命。
少年的笑容分明是把他人玩弄如股掌之中的得意、对对手的不屑、和对失败者的嘲弄。
就是在这一刻,詹毅笃定:那盆坠落的紫罗兰绝非偶然,是骆浔忆把母亲从窗口推了下去,亲手杀死了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