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马（二十一）
他强压不适感，策马进入城里。
城里安静的不像话。
街道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街边北满人的尸体被垒成了一摞摞的，是打了胜仗……
所以……为什么打了胜仗依旧这么安静！为什么打了胜仗，城中却不见一个百姓！
齐霭策马狂奔起来，来到城中尽头，是军中营帐。
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他跳下马，几乎跌撞的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幕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正对着门的地方，跪着他的小将军。
他被无数长枪压跪在地，无数弓箭穿过心脏，身体，乌黑的长发上浸润着红色液体，黏稠污脏，染红的裤腿混着血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结了冰，将他维持在死后的跪着的状态中……
他苍白低垂的脸上血迹斑斑，鲜血汇聚在下巴上，又一滴滴滴面前的雪地上，他一身红衣被血濡湿，不再像以往那样总是高昂着头，不再像以往那样会睁着一双动人明亮的眼眸，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会喊他一声:
共山师弟……
“齐霭！齐共山——！”
“待我立下赫赫战功，娶你回家当媳妇啊！”
“不哭不哭，吹吹眼睛就不哭了啊！”
“他，是我要护的人！”
……
你还没给我保护你的机会啊……说好了，这次我要把你护在羽翼下的……
他冲了过去，跪在他面前，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抱他，却又不敢。
只是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怔愣在原地。
他轻唤着他的名字。
“子灏师兄……”
“顾子灏……”
“顾二小！”
“小小……”
“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别睡了……我来了，我们还要拜堂的你知不知道赶紧起来！我这次不惯着你了！起来了，知不知道”
只有雪花无声落下。恸哭声便愈发清晰。
雪越下越大了……
起风了……
庭中雪便被吹成了纷纷扬扬的花。
“我以前惯着你。所以让你扮演那个纨绔子弟，所以纵容着你去花楼，所以，最后在你要去边疆的时候还是选择了退步……你看看，我惯着你的结局是什么？早知道……我就该把你打断腿，留在我身边……”
齐霭扯出一个笑容，“若能再来一次，我必然不会再这般顺着你了……”
他轻轻地，一根一根把他身上的弓箭拔出来，每拔一根便俯下身，亲吻他的心口，亲吻那里已经快腐败的伤口，落下滚烫的眼泪……
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的小将军不那么痛了……
原来心痛到极点是这般感觉。就像是一块本就支离破碎的玻璃，又被人重重的碾上了几脚，从胸口到四肢，都一点点，寸寸开始皲裂，隐约还能听到接连沉闷的响声……
漫天雪地里，有人抱着一具尸体，齐齐埋葬在雪里。
许久许久，一双冻到布满冻疮肿胀的双手探出雪堆，一名青衣男子抱着一具尸体，缓缓站起，雪花簌簌落下，落在地上发出几声轻响。
他稳稳地一步步前行，在这漫天飞舞的大雪里，很快便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黑影，大概就像是一粒尘埃不小心落在了白纸上，一粒沙土落在池塘里，渺小到没有人知道一个少年昼夜不歇地赶路去见他的爱人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
京城。
一下朝，徐正清跑到太后那大声质问“你，你把禁卫军派到边疆去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原为高贵妃现在是太后的女人卧于塌上，笑的艳丽“我的好儿子，哀家要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徐正清只觉脑海里一道惊雷劈过。
“你不是……答应我……只要……”
“傻儿子，你还真想娶一个男的别说做妻了，就是做妾也不行。你真要把我们母子二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因为你好龙阳一事而丢弃吗？”
“我没有好龙阳！我只是喜欢他！我只是喜欢他啊！你骗我！你骗我！”
徐正清拔出一旁侍卫的刀，抵在高贵妃的脖子上，周围的奴婢太监被吓得纷纷下跪。
高贵妃，淡然地看了看自己明显已经气到极致的儿子，缓缓开口。
“陛下……逝者已矣。你已经失去了他，你还要因为弑母丢掉这个皇位吗？先皇可是有不少私生子呢……而且，你我彼此之间还有对方的不少罪证，你真要杀我”
徐正清浑身都在发着抖，他双眸通红，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许久，放下了刀，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嚎。
“啊……”
“陛下果真聪明……”高贵妃巧笑倩兮，一双美目流转，“其实陛下不必伤心。这小侯爷必不愿意委身他人做妾，更何况他还心有所属，手握兵权，唯有除之可免后顾之忧！要哀家说，有了权利，这世间要什么人没有你看，哀家帮你在民间寻着了一人。”
高贵妃拍了拍手，一人便从屏障后缓缓走出，那人和顾二小长相竟有六分相似！
“那来给我们报信的那个小厮呢？他被你关起来了？”
“小厮你是说那个骑着白马长的还挺清秀的小厮吗？他啊，被我打进天牢里，这会估计没气了吧……毕竟，天牢里的那些男人可都喜欢他那样的小白脸。”
“你可真是狠毒。”
“彼此彼此。我只是不喜欢小白脸而已。陛下可以把人带走了，莫要再烦哀家，来，浩浩，好好伺候陛下，除了名分，金银珠宝随你挑选……”
——
天牢。
一匹白马仰天嘶鸣，它身上血迹斑斑，身上尽是砍伤鞭伤还有烙铁的痕迹。
他把身后的男孩护起来，寸步不让。
“妈的！这匹马怎么回事？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连烙铁都用上了，还是不走！草！老子都快没心思了！下面都没响应了……”
雪心身后的男孩轻轻啜泣着。
他们面前有十几个人，已经有五六个被雪心一蹄子踹晕在地上，雪心现在也是筋疲力竭。
“老大！依我看，这马就快不行了，我们再来一次估计他就得倒下了。我们上！”
新一轮攻势再次袭来。
雪心被人用鞭子死死勒住了脖子，他拼命瞪着蹄子，然后不知道被谁用牢里的刑具直接扎穿了脚！
他发出痛苦的哀鸣。
小贞子哭的更厉害了，他死死抱住雪心，拼命推搡周围的人，结果被人一推，就推到了墙角。
那人淫笑着就要逼进，那匹马突然硬生生地挣脱了脖间的鞭子，猛的撞向男人。
他把男人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男人当场咽了气，雪心趴伏在地上，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小贞子的泪水打在他的脖间，雪心注视着他，却没办法拥抱他，许久，一匹马居然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胸腔里那片振动停止了，不是戛然而止，它是慢慢变得微弱的。像是有预警似的贴心，可是为什么还是让人猝不及防
“雪心……你等等我……”
小贞子拿起墙上的刀朝自己腹部捅去！随即缓缓下落，抱着雪心，抱的很紧，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寻求一方庇护之所……
他知道，自己是个很胆小的人。他怕疼，怕苦，但是贪吃，懒做。所以，当时小侯爷选中他要他送情报时，他是拒绝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行。
结果小侯爷笑说了一句“可是我的这匹马觉得你行啊……当然，你要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另外选人。”
他是个懦夫，他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他自己本来也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来到战场也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选择。他只是个下人而已。
但是，那天突然有个人不再强迫他，而是说:你要不愿意也可以。
第一次被赋予选择的权利，些许是被这样一句话打动了，他一时头脑发热就应了下来。
现在，他这样一个下人被一匹马这样护着，那匹马在用自己生命，想给他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他，如果这次可以选择，他想和他死在一起……
死亡永远是自由的。
他这一辈子，真真正正也就做了两次选择。
一次直面懦弱。一次直面死亡。
还算不错。
他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