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集市
夏末正午的骄阳依旧使天空喘息摇颤，灼热的街道展开了它干渴的衣襟。阳光把云朵驱散，呈现出淡淡的青蓝。几只鸽子不时低空掠过，在人们满是汗水的脸上留下了一瞬的清凉。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被夹在商贩之间慢慢上坡，又缓缓下坡，穿梭在人群中的马车，使所经过之处的人群变得更为杂乱了。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富商和贵族敢在这混乱的局面中保持高贵，他们或许清晨还在因自己的出身或是家财而沾沾自喜，而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与眼中的穷鬼们肩并肩的走在一起，任凭满载牲口的马车走在他们那奢华马车的前面，任凭泥与水的混合物弄脏他们那铮亮的皮靴。甚至，他们也不得不容忍那些散发着恶臭的乞丐和奴隶和他们擦肩而过。所有人，所有的人都融合在这杂乱的人潮中，他们现在都一样是人了，但他们也仅仅只是人，再也不能代表任何东西了。
一个商铺的斜对面的角落，在人潮尚未触及的墙根下，一对父子正蹲坐在那里，父亲的斗篷的末端堆积在地上，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一脸感慨的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仿佛在欣赏奔涌浩荡的川流。
“柴斯特啊，他们、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
“嗯？爸爸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柴斯特显然无法理解父亲语中的深意，疑惑地看向了蹲在身边的罗克。
“意思就是，我们和街上的乞丐、贵族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一样，都在为了还空荡荡的肚子发愁。”柴斯特看到罗克的头快坠到了地上，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咱们耍骰子的事，你回去后可得把口风把严了。要是让玛莉知道我带你玩这个，咱俩可就麻烦大喽。”
就像是为了应景一样，对面的商铺里传来了几声不知道是什么鸟儿的叫声，似乎是在嘲笑这对在街边小赌场输的精光的父子。
“爸爸？”
“嗯？”
“我们为什么会输啊？”
“唉，”罗克苦笑了一下，有点恨恨地说着，“或许是因为手气不好吧。不不不，肯定是因为那个老头子动了手脚，他那样子一看就不是老实人，肯定是把手伸到盒子里去拨骰子了。”
“唔……”柴斯特黑起了脸，“我应该像妈妈那样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拉开那里的。”
“是啊，你真该那么做，你当时……真应该那么做的。”柴斯特好像又听到了几声鸟叫，但很快就被罗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盖过去了，“唉——现在我们得想个吃饭的办法。“
“爸爸，是什么鸟在叫啊？”柴斯特晃了晃罗克的胳膊。
“嗯？鸟叫？什么鸟叫？我怎么没听到。”
“唔…感觉好像是那边传来的。”柴斯特指了指斜对面的商铺，那可真是个古怪的商铺，店铺看上去无人看管，铺面上陈列着不少稀奇的物什——会变幻颜色的弹簧玩具、用美丽颜料修饰复杂花纹的宝瓶、虽然呲牙咧嘴但神情悲伤的白脸恶鬼面具……不知为何，这些奇妙的东西并没有吸引太多往来的人们驻足。商铺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显然来自异国的奢华工艺品，它有着一个厚重的乌木底座，底座的靠左的位置上立着一根牢固的架子，向右弯曲。架子上雕刻了精美、繁复的纹路，一个异域小鸟的小像正站在架子的末端。架子高高吊起一只泛着油亮光泽的乌木笼子，笼里站着的是一只和雕像一模一样的、形似燕子的小鸟，此时它正把头埋进了翅膀下，似乎在浅浅沉睡。
“柴斯特，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罗克抬起了头，看向了那个商铺。
“我不知道，但我从刚才就一直听到有鸟叫声。”柴斯特看到罗克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些许坏笑，他敏锐地捕捉到像是找到猎物般兴奋的情绪从罗克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怎么，爸爸？这个商铺很特别吗？”
“是啊，想见到这家店——”罗克故意拖了个卖了个关子，“可不容易啊，这家店里面总是有好东西的，你还记得我送给玛莉的那个漂亮的小盒子吗？”
“就是那个里面有好多小人，还会发出音乐的盒子吗？“柴斯特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店铺，随后又看向了罗克。
“对，就是那个。在遥远的异国，它被称作‘八音盒’，它的构造真是精彩绝伦。等你以后有能力出去冒险了，记得多留意些这些小东西，女孩子们都特别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罗克用力揉了揉柴斯特的头。
“我会记得的。”柴斯特又看向了那家店，有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孩子站在了商铺前，正趴在桌子上盯着那只无精打采的鸟，他似乎已经看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柴斯特暗暗想到，却无意识地嘟囔了出来。
“哈哈，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少爷，不管他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但现在——”柴斯特看到罗克站了起来，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他能填饱我们空荡荡的肚子了。”
“你要吃掉他吗？”柴斯特慌忙抓住了罗克的斗篷，一脸惊恐，“他应该不好吃吧。”
“是啊，要是他父母不打算请我们吃饭的话，那我们就把他吃了吧。”罗克的表情愈加认真起来，看上去丝毫没有在开玩笑。
“啊？你真的要把他吃了吗！”柴斯特看到罗克摩拳擦掌，向那个孩子走过去，急得快跳起来了，“你！你不能吃他！”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真的要吃他，”罗克收起来刚刚的表情，搂住了柴斯特的肩膀，“他不过是个走丢的孩子，让我们带他去找他的父母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衣服的面料可不是便宜货啊，这种小少爷身边不跟个仆人可太怪了。”罗克用力拍了拍柴斯特的肩膀，又竖起大拇指夸张地指着自己的胸膛，“你可得多学着点啊，但现在呢，让我们过去和他聊聊吧，你可要抓紧我哦。”说完，他便带着柴斯特挤进了人群中。
柴斯特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罗克的斗篷，他感觉到罗克把自己搂的更紧了，他们在人流中钻来钻去，就像两条离群的鱼误入暗流，被湍急的河水不停冲来冲去的。明明很近的路程，却花费了不少力气。
柴斯特被混杂的人潮挤的有些恍惚，只感到自己被罗克有力的手左推右拽，自己似乎明白了罗克所说的“他们、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又是一声鸟叫，柴斯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站了商铺前，而那只笼子里的鸟，仍把头埋在翅膀里面。前面的男孩，正在背诵着一些什么，似乎是首诗：
“迎着初升的太阳，
向着悠远的穹。
与我一同前往，
曾经的那片天空。”
“你好！”即使在嘈杂的环境下，罗克的嗓音也显得十分洪亮，“能有心留意到这家商铺的人可不多，而你是其中一个。”
男孩转过头，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对父子，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势，礼貌地回应道：“中午好，先生。”
“能否让我和你稍微聊一小会？”
“嗯——母亲教导过我，我不能随便和不认识的人聊天。”
“令堂的话很对。我的妻子也经常跟我的儿子这样讲。”说着，柴斯特就被罗克推到了前面，“这是我的儿子柴斯特，你可以叫我罗克。”
“嗯……”男孩犹豫着。
“令堂应该也告诉过你：在听到别人报上姓名后，自己也要报上姓名吧。这样才是绅士的表现。”
“那……你可以叫我伊恩。”
“那么——”罗克向着伊恩轻轻低头致意，“很高兴认识你，伊恩”
“你好，伊恩。”柴斯特附和道。
“你好，罗克。你好，柴斯特。”
“现在，我们就算相互认识了吧，伊恩？”罗克微笑着蹲了下来，让他与伊恩的目光平行，“我能和你聊一会了吗？”
“那……好的。”
“你喜欢这只鸟吗”
“是的，她很漂亮。我感觉听到了她的叫声，但她一直在睡觉，没有一点动静。”
“她可不是普通的鸟。”
“那她叫什么？”柴斯特也来了兴趣，迫切追问道。
“她是一只来自远方的燕子，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只是管它叫做休伯仑的燕子。很难说她是不是还活着。据说她是大冒险家休伯仑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自从休伯仑死后，她便陷入了沉睡。别人都以为她死了，就把她扔下去陪葬。而第二天她就出现在了这个漂亮的笼子里。家人们都觉得诡异，想把她和笼子一起烧了，就在这时——”
“发生了什么？”两个孩子一起睁大眼睛看着罗克，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个店铺的主人出现了，把她买了下来。”罗克看向了店铺的深处，并大声喊道，“跟他们说说，为了把这玩意儿搞到手你都花了什么代价。”柴斯特和伊恩，踮起脚往里面看去，里面只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影。
过了一会儿，飘来了一阵浓郁的烟草的味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跟他们说，把这个小动物给我，我就满足他们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任何要求。”黑暗中传来的是的女人的嗓音，虽然声音足够温婉妩媚，但仔细聆听，却有一丝若隐若无的距离感隐藏在烟草的朦胧之中。
一盏油灯亮起，黑暗中浮现出了一个女人。在淡淡的烟雾之中，她佩戴着半遮金色面具，面具下诱人的眼眸似乎迷离飘渺，在面具的隔阂下，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让人琢磨不透眼神背后隐藏的心思。她正慵懒地陷在一堆枕头里，毫不在意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烟杆儿，烟杆儿的后端有一根管子，接在一个造型奇特的容器上。
“那他们要了什么？“伊恩问道。
“他们吗？”女人吐出了一口烟圈，又深吸了一口，大概是被呛到，净白的莲花化作了怒盛的玫瑰，片刻后才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要了跟我共度一夜的机会。”
“哼哼哼……”罗克哼笑了几下，“小伙子们，要记住，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位‘少女’。对吧，哥伦宾娜女士？”
“为什么呢？”柴斯特又一次追问。
“因为我总能开出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哥伦宾娜抢先说道，“话说，罗克。我又搞了些有意思的小物什，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把它们收走的。”
“我今天身上可没钱。”
“我不需要钱，你只需要支付和上次从我这里拿走那个盒子时同样的代价就好了，”哥伦宾娜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将烟雾尽数吐了出来，烟雾混淆了昏黄的灯光，让哥伦宾娜的身影在灯下摇曳着，若隐若现仿佛幽灵。片刻，她站起身，将两片嫩唇贴在罗克的耳旁，吐出妩媚的话语：“我还记得那一晚，可真的让我流连忘返呢。”
“拜托，别打趣我了。唉，我应该学会拒绝你，跟你沾边的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事。”罗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好吧，真是可惜了。”哥伦宾娜收起了刚刚的戏谑。
“你想让我收走什么？”
“这只小鸟，但不是给你的。”
“哦？那是？”
“这个是给伊恩的，同时也是给柴斯特的”
“什么意思？”罗克问道。
“这是既定的命运。”哥伦宾娜看向了伊恩，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小伊恩，你妈妈写的那首诗，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首诗叫什么名字？”
“《燕子》。”
“真是个好名字，你要牢记这首诗。”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是我妈妈写的？”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等等，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跟柴斯特有什么关系？跟这孩子又有什么关系？”罗克焦急地问道。
“这是孩子两人必然的命运，我没法告诉你。而且亲爱的，你以后也没法知道。好了好了，带孩子回家吧，把这只鸟带上，记得保护好这两个小家伙，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了。他的父母都是好人，你们两家会交好的，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另外，我需要去联系伊恩的父亲，他已经快找疯了，你要看好他们两个……把……送回家……”哥伦宾娜的话语逐渐变得稀薄，但最后的一句话是如此的清晰，“小心！罗克，他回来了，他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柴斯特晃动着罗克，把他拖回了现实。伊恩也在一旁惊讶地看着只剩下了鸟笼的空地。
“她……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罗克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不对劲，四下张望起来，周围仍然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就好像哥伦宾娜和她的店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知道，那位女士在我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我晃了你好几下你才回过神来。”
罗克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似乎是想不到什么，索性直接提起了笼子，“走吧，柴斯特。让我们把伊恩送回家怎么样？伊恩，你的家在哪里？”
“我也想回去。可是我的爸爸跟我走散了，我怕他找不到我。”
“没关系，会有人联系你父亲的。说起来，你们也该给这只小鸟起一个名字了。”
“津卡，就叫津卡吧。”伊恩少有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