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脉的交易（上）
在宽大厚实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被打扮的花里胡哨的骷髅。
耀眼的宝石众星捧月、鲜艳的布料花团锦簇，深邃的眼窝中亮着两团火焰，毫无疑问，就是安滋乌尔恭——魔导王本人。
这位王者今天的工作已经落下帷幕了——装模作样的给许多文件盖章，但是，安滋不仅完全看不懂文件的内容，甚至因为是不死者的关系，连不断盖章的疲劳也感觉不到，所以……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一上午都干了些什么，也是毫不为过的吧。
绝大部分时候，魔导国的国策就是这样被决定的……连带着其他国家的命运也是如此，比如帝国。
但目前，安滋倒也有着自己真正想操心的事情。这也是不用坐班的他之所以还留在办公桌前的理由。
（唔……第一批卢恩工匠们已经来了啊。不知道这些矮人在卡恩村住的习不习惯？村里人应该不至于会把矮人和哥布林弄混吧？）
（要不要去慰问一下呢？但是他们刚来我就去，会不会太掉价了呢？嗯…还是等真的有什么问题发生再去、比较好吗…？）
（——而且真不想去卡恩村啊！恩菲利亚那家伙，为什么这么喜欢和我啰嗦家长里短呢？和其他男性诉说自己妻子那方面问题…这难道是什么怪癖么！这家伙会不会对我敬仰的过头了呢……）
（哎，以后再去慰问吧！这之前就让贡多和安莉多努力些吧。不过等他们的锻造工房稳定之后嘛……）
安滋的手指在一张地图上游移着。
那可不是这个世界流通的混乱又简陋的地图，而是由亚乌拉和图书馆司书长精心绘制而成的作品。
虽然，目前仅涵盖了耶兰提尔及其周边，但质量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尤其是耶兰提尔的部分，更是每一个区域都被精细表达了出来。
安滋的手指在不同区域间犹豫着。
（嗯、嗯……等他们开始生产装备了，要让他们在哪里开一家专卖店呢……）
（店名怎么办？卢恩符文…那叫「符文工房」怎么样？疑？怎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哎、算了。）
（耶兰提尔的卢恩武器独家专卖店！哼哼哼……以后肯定会名满天下吧！对了，要思考一下怎么打广告比较好？）
（这个世界又没有电视之类的，而且武器嘛，果然还是要让人见识到实际的效果吧！……嗯，那么，按照接下来的计划，在圣王国想办法做点宣传怎么样？）
再过几个月，迪米乌哥斯在圣王国的计划就该正式启动了。
（说到圣王国……哎！谁能告诉我迪米乌哥斯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呢！计划书我只看懂一半呐…！）
为了逃避头疼的问题，安滋将目光落在地图中的某处。
那是另一个让安滋心中欢喜的“自己的小计划”——马雷建造的冒险者训练用地下城。
以不同的挑战难度为划分，建造了许多楼层，而且每个迷宫都模拟出不同的环境、安排了不同的魔物。
（啊哈哈哈、又是地下城又是武器店、再加上未来的药水店，耶兰提尔倒是越来越像rpg中的城镇了呀哈哈哈……）
多么让人心醉的小计划，比征服世界什么的可爱多了、有趣多了——安滋如此逃避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必须征服世界的现实。
（好！要用到的低阶怪物都已经列出表格了，然后陷阱机关之类的要时常更换吧，总不能出现背熟了机关就能顺利通关的情况。）
（对了、再添加些宝物吧！有宝物的话，冒险者们的干劲才会更大吧！……在宝箱里放些什么呢？武器、道具…但是金币就算了吧，太功利了。）
（等等，直接放武器恐怕也不合适吧？低阶没什么用、高阶又太赚了……干脆放武器店的优惠卷？？还能促进消费……不过这是不是太现实了？在宝箱里发现优惠卷、会员卡什么的，会不会让他们丧失紧张感啊……）
（呜哇～认真思考起来的话，就觉得非常复杂了哎！）
安滋烦恼着，但是对他来说，这才是“有趣的烦恼”吧。
就在他这样品味着类似游戏运营方的乐趣的时候——
“安滋大人。”
“………嗯？啊…什、什么事？”
就像偷玩游戏机被家长发现了一样，安滋反射性的坐直身体，表现出“我可没有开小差、绝对是在思考国家大事”的样子。
是今天的值班女仆。
“打扰您思考了！万分抱歉！…但是雅儿贝徳大人说，有要事想要求见。”
“雅儿贝徳么？让她进来。”
安滋将地图叠好收进空间。虽然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万一雅儿贝徳好奇的问自己为什么看地图，自己可就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美貌的恶魔通过敞开的门扉，令这间和纳萨利克相比简直堪称简陋的公馆熠熠生辉。
“啊——！安滋大人，居然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再见到您～～～人类有时候也蛮有用的嘛……”
雅儿贝徳手捂脸颊、腰间翅膀扑哧扑哧的。
安滋突然觉得愧疚。对方的爱情是自己弄出来的，然后，自己为了回避她的爱情，又成天东躲西藏……说东躲西藏可能有些夸张了，但心态还是差不多。
结果，她居然会因为能见到自己两次而高兴……安滋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简直是个有罪的男…骷髅。
于是就像“赎罪”一样，安滋很肯定的说道：
“雅儿贝徳…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哦！”
对方的呼吸戛然而止，金黄的瞳仁突然圆瞪——但只有一瞬间，安滋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吧。
“不过，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啊……”
雅儿贝徳立刻调整好自己，脸上大片的红潮像魔术一样消退下去。
“是，安滋大人，前不久在耶兰提尔的城门处，发生了一起骚乱。”
“骚乱？”
“安滋大人安排在城门处的死亡骑士，依照您的命令，处决了一个想要行使武力的人类。”
“哦，原来如此。”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总会有一些鲁莽的家伙干一些鲁莽的事情，死亡骑士至今已经处死了好几人了。
这也包含着最高等级的威吓效果——你要是不愿意听从规则、那就趁着还有命的时候早点儿滚蛋。
所以这种小事根本不必让安滋知道，不对，一般来说连雅儿贝徳都不会听到这样的“杂事”，都是指定的死者大魔法师在处理这些事。
但是，现在居然会经由雅儿贝徳、上报给了安滋，而且似乎是在第一时间。
即使是安滋，也能大概猜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死的是比较麻烦的人么？”
“如您所说。被杀死的人类是某支特殊队伍的随行人员…而那支队伍，声称自己是来自龙王国的正式使节团。”
“龙王国？就是那个龙王国？”
“是，就是那个目前正与兽人国家发生战争的龙王国。”
“那个龙王建立的国家啊……我记得迪米乌哥斯的意见是，放置不管、直到他们的王都被攻陷之前——对吧？”
“正是如此。”
“既然是雅儿贝徳的报告，看来已经核实过对方的身份了吧。”
“是！感谢您的信任。”
（嗯……真麻烦啊……没想到对方居然自己找上门来。糟糕……！迪米乌哥斯又正在圣王国那边忙着，不好把他叫回来……哎，总之这里先糊弄过去再说！）
“好，先让他们在金光闪耀亭住下，费用由我们负担。”
“明白。不过，属下真是对自己的愚钝感到伤感……”
安滋忍住笑意。如果雅儿贝徳也算是愚钝的话，世上到底谁敢说自己聪明呢。
“怎么了？为什么？”
“是…就是…哎……大人「果断」的样子，看来龙王国的到访也必定是在大人的意料之中吧！……不像我，听说对方身份的时候，居然还产生了一丝疑惑……”
————怎么回事？谁的意料之中？我么？！
“等、雅……”
“哎！听迪米乌哥斯说，大人的眼光是「一万年」！在您的智慧面前，我等简直如同井底之蛙……”
安滋眼中的火焰顿时熄灭。
“我只希望，要是能给大人带来哪怕万分之一的帮助……或者！至少不要给大人增添麻烦！否则我一定会想要死掉……”
雅儿贝徳陷入了恍惚之中，虽然身体依旧站立，但灵魂一定是正匍匐在安滋脚前……不光是她，值班女仆也陷入了狂热的崇拜之中……
看来“一万年”这个词，大概已经在纳萨利克内部流传开了……
安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不见的冷汗直流而下，精神抑制接连发作。
“不、不要谦虚了，雅儿贝徳，我可是非常依赖你们的啊！”
安滋伸手要对方咽下自己想说的话——那恐怕又是会让安滋强烈不安的话。
“还…还是来谈一谈正事吧！”
“是……”
“那么，死亡骑士杀了龙王国使节团的人么？……不会是大使本人吧！”
“并不是。只是一个护卫，一个叫做库列弗帕兰泰的人类男性。另外，来我国出使的，是龙王国的女王本人。”
“女王……本人？”
“是。已经确认过身份了。”
（这个国家怎么回事！怎么直接就让女王跑过来了呢？……我直接就要面对一个女王了么？……要不果然还是让迪米乌哥斯回来一趟吧……）
“那么……具体是怎么回事？错的是我们这边么？”
“死亡骑士由安滋大人所创造、听从安滋大人的命令行事！所以绝不可能有错！！不对的肯定是他们。”
（喂喂……这种判断基准可不妙啊…）
“无妨，雅儿贝徳，我想知道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亡骑士会忠诚的执行命令，但那是一种缺乏主观判断的死板的忠诚，不能排除它们无视实际情况，反而捅出娄子的可能……我要求你客观看待这件事，并陈述给我听。”
“是、是的，属下明白了。”
也许是因为安滋的口吻中包含了淡淡的训诫，雅儿贝徳变得有些怯生生的。
“据称，名叫库列弗帕兰泰的人类，和在城门职守的人类卫兵发生了口角，虽然并未直接使用武力，但确实表达出了战斗意志。”
“因此，死亡骑士判断其为「拥有战斗意志而且怀抱敌意」，立刻执行了抹杀命令。”
（嗯……之前也这么觉得了，我给死亡骑士的命令似乎太笼统了啊，这大概得算成我们的失误……要不然以后，把执行抹杀的条件设定为“对方拔出武器、进行实际作战行为”吧……）
“知道了，那么，尸体呢？有处理掉么？”
“回大人，已经将随从僵尸抹除了。另外……”
“怎么了，雅儿贝徳？”
“是……因为本次事件当事人特殊，所以为了及时掌握真相，属下使用了精神魔法对那名卫兵进行审问，而其结果……”
“该卫兵因主观上讨厌库列弗帕兰泰的眼神，觉得对方是在瞧不起自己，于是就故意对其进行挑衅，诱使其散发出敌意、最终被害。并且，这个人类以前也数次这么干过，请问应该……”
“这毫无疑问是谋杀，而且是钻我们的空子胡来！真可恶，把那卫兵杀掉……不，太轻了，把他丢到「大坑」里去，让他和上次擅闯纳萨利克的两个家伙一样，花时间好好反省。”
（真是的，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人。真是狡猾到了恶心的地步。）
“是，属下会吩咐亚…马雷去做的。那么，大人准备何时接见龙王国的人类呢？还是打发他们回去呢？”
“见是要见的。嗯……那就……”
安滋最终还是否定了想把迪米乌哥斯叫过来的念头。他如果参与进来的话，最后一定会变成自己根本弄不懂的情况吧。
“明天吧。告诉他们，明天我会见他们。”
昨天晚上，即便是下榻在舒适豪华的“金光闪耀亭”里，来自龙王国的一行人却统统没有得到良好的休息。
当然没人敢去打扰这些“贵宾”，只不过昨天的遭遇实在太过突然、太过惊悚，令他们无法安眠。
第七代武王，“腐狼”库列弗帕兰泰轻而易举的被杀死了。
如果他没有在准备帮他的欧普迪克斯身上重重打一拳、并高喊“滚开！”令她清醒的话，死的恐怕不止他一个吧。
这位前代武王，凭借天生异能在那漆黑怪物的塔盾上留下了几道痕迹，接着非常果敢、转身就想逃跑，然而——
两道漆黑的烟雾极速飞到他的面前，两只，居然又有两只那种怪物，瞬间就切断了他的退路……
如同三只巨大的黑猫，一点点逼近被围在中间的小老鼠。
“——别过来！！”那个男人这么吼叫着，但并不能分清到底是因为临死的恐惧，还是在警告欧普迪克斯。
三把无情的波纹长剑，反复捅进七代目武王结实的身体，令他在痛苦中仓促结束了生命。
但是惨剧还没结束。
紧接着他的尸体居然还变成了摇摇晃晃的僵尸——看到它爬起来的样子，欧普迪克斯甚至以为奇迹发生、想要扑上去摇晃它的肩膀。
然而就连这可悲的行尸，也被远处突然飞来的雷光瞬间击杀，当管事的死者大魔法师现身时，库列弗帕兰泰早已灰飞烟灭、什么也没剩下。
仿佛他本来就没来这里一样！
……而进城之后一行人更是发现，这种怪物像寻常的卫兵一样，在大街上转悠。
队伍内部也出现了裂痕。
在极度的震惊和死亡的压迫感中不小心说漏嘴的，是提菈。
“……那家伙说的居然是死亡骑士……？！”
没有放过这句细细的呢喃，欧普迪克斯揪住她的衣领——如果不是牢记了“教训”，两个强者可能已经打起来了。
“什么意思！你——伊杰尼亚居然知道这个情报么？！”
“…切…！！放手、混蛋！想被杀死的话不要带上我！”
“那你最好立刻告诉我实情！……是你在马车上保留的「细节」么？！”
“啊——可恶！……是啊、那个眼线除了魔法，还目击了很多「高大的黑色骑士」，当时我们根本无法判断他描述的是什么……”
“但是现在我看见这些东西就明白了……他描述的一定是这些东西……是被秘密看守在帝国魔法省地下的传说级不死者——死亡骑士！”
顺带一提，伊杰尼亚的那个可怜的眼线，本来就已经处于精神失常的边缘，再加上迷惑类魔法的强行询问，最后变成了疯子，自杀之前曾不断鼓掌到手都红肿。
欧普迪克斯一把推开提菈，想要发泄，但是迫于“教训”，连大喊大叫也不敢。提菈则用手语骂了一句非常恶毒的话，不过当然没人能发现。
“赛、赛拉布雷，那种不死者，你的话一定可以……”
然而，面对心仪的女王那充满期待的笑脸，这位骑士却只能面色惨白，露出不堪、为难的神色，有些紧张的挠一挠自己金灿灿的长发。
“……万分抱歉，陛下，虽然我只是看了它短时间的战斗……但这种不死者真不愧是传说级。恐怕，和那位『剑皇』是同一级别吧。”
“——！你、你是说！这座城里有许多兽人的王牌，在乌拉乌拉乱跑么？！”
“并不是乱跑呢，陛下。你看他们循规蹈矩，竟然完全依照那魔导王的命令行事……如果往好的方面想，此次求援的对象倒是很对呢——至少在力量上。”
但是，德萝狄珑睁大眼睛呆若木鸡的模样，显然无法“往好的方面想”。
同样发生骚乱的，是奥斯科他们。猎头兔甚至想干脆终止合同跑路了。
“开玩笑——这简直是开玩笑！太疯狂了！再见、永别！我不要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我要逃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冷静一点，猎头兔，你难道想一个人步行穿越卡兹平原么？没事的……那位陛下的话、那位陛下是可以沟通的！”
“——是啊，不要太胆小了。”说话的是戈金。他在这座魔导王的都市里昂首挺胸。
“真不愧是陛下！……真是一位值得敬服、献上一切的帝王！原来如此……我就和卫兵的等级差不多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是这样，心态高低起伏的一行人，在耶兰提尔度过了几乎无眠的一夜。
次日。
提菈消失了，但这是事前就说好的——她会暂时脱离队伍，在耶兰提尔“随意转转”。
当然不可能是逛街，而是肩负起伊杰尼亚首领的职责，尽可能收集情报，并和王国时代就滞留在这里的组织成员接头。
同样要执行类似使命的，还有眼睛有些红肿的欧普迪克斯。只不过，她有好好和德萝狄珑暂时告别，甚至还祝女王好运——虽然有气无力的。
按说，没有熟人能碰头的她，应该是收集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情报的。
但事实上，她原本就是耶兰提尔人。
小时候想要成为一名顶尖的冒险者，并以自己的红发为标志，但不久之后就被“朱红”抢先一步。她不屑因为别人而改变发色，索性转移到了帝国——并在那里击败了一个地下社会的恶党，收其为小弟……
除了能真切感知城市的变化，她与艾因扎克也有交集，并且，也有着拜会一下传闻中的精钢级冒险者、“漆黑”飞飞与“美姬”娜贝的打算。
目送前往魔导王官邸的女王一行，她强打起精神，消失在耶兰提尔的街头。
如果这两人在查探的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惹出什么乱子，当然就会轮到德萝狄珑这块“挡箭牌”起作用了。
原本，德萝狄珑对她们很不放心，生怕自己必须用龙王国的立场帮她们挡事。
然而讽刺的是，在见识过死亡骑士之后，德萝狄珑居然在这方面稍稍安心了，认为她们至少不会出现特别出格的举动。
——否则根本就不是交涉层面的问题，而是直接被不死者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