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姜文修果然立在那儿,眼睛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两个昂藏七尺的挺拔背影,左边那人着宫装,踏马靴,腰挂长剑,半披墨发,很是潇洒不凡;右边的要稍微矮上半分,穿的是暗黄色丝绸圆领蟒袍,长发高束头顶,佩戴一银色镂空雕花发冠,正缓缓负手而行。
这般俊逸双绝的少年郎君,正是相约东宫,意欲商讨要事的元漾和宴绥。
两人自小关系密切,时不时也会抽空相聚一二,嘉回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拍拍姜文修的臂膀,问:“姜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并未。”姜文修回过头,撞进嘉回清澈明亮的双瞳里,莫名开始心脏悸动,竟有些不知所言:“天色不早了,公主快些回吧。”
他自知话里有所不妥,急道:“我……我来护送公主回宫。”
“嗯。”嘉回轻点头,绕过姜文修,道:“那就有劳姜大人了。”
于是,一男一女,一前一后。
姜文修放慢了步子,走在嘉回身后,听她雀跃地讲着从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东宫的趣事,不自觉跟着嘴角上扬。
深宫从来都是孤寂难耐的,原来一点小事,便可令她开心许久。
想到此,他也不嫌嘉回行动慢腾,颇有耐心地回着她的话。
等到了常乐殿前,嘉回的话锋却是一转:“姜大人,还没有问你是几时知道这些消息的?”
姜文修的步子随着她的声音一顿,道:“数日前太子妃相邀,对此简单地叙述了一番。”
“那还有旁人知晓此事吗?”嘉回很是谨慎。
姜文修忽地笑了一下,摇头道:“你知我知,东宫知,便是江宁郡守,也只当你是南下游玩,权当散心而已。”
嘉回也笑了,“哦”了一声,竖起右手食指,歪头看他,“那最后一个问题,还不知道大人为何要帮我?”
“为人臣子,自然要替殿下分忧。”姜文修一本正经,看着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嘉回嘴角笑意顿住,被这古板又不解风情的回答当头地敲在后脑勺上,她堪堪收回手指,讪讪道:“好吧……那就到这儿了,大人也快些回府,天色不早了,得赶在黄昏前离宫才是。”
姜文修抬手行礼,对嘉回告了退,却在转身之时,冷不丁又冒出那句:“公主客气,直接唤我文修便是。”不等嘉回反应,他大步而去。
嘉回愣了愣神,刚转过身与从里而出的荷月迎面碰上。
“公主,您回来了。”荷月踱步走至嘉回身前,问道:“小厨房的婆子在问什么时候传膳?”
嘉回抬眼看了一眼荷月,抿了抿唇,道:“我先去一趟书房,叫小厨房的人把膳食直接送过来就是。”
荷月得了吩咐,正要离去,又被嘉回叫住:“你且随我一道过去,为我递笔研磨。”
——
与此同时,东宫后花园。
宴绥手撑着玉白石砌栏杆,听着身后元漾喋喋不休的话语,心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你说你都当差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得给自己放个假,这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追风楼里新上了几样菜式,赶明儿得空,你陪我去吃吃酒,也好解解乏。”
“嘉回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去打声招呼,她还能把你强留在宫中不成?”
……
“嘉回怎么了?”宴绥总算是回了神。
“嘉回好好在宫里,她能怎么。”元漾没好气道:“我说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别是中了什么邪了。”
宴绥这才转过身,坐到元漾对面,不答反问:“你们已经商议好了?”
“那是自然。”元漾手执案卷,翻过一页,随意道:“刚刚回来不是已经听宫里的丫鬟们说了吗,太子妃今日召唤了嘉回来东宫,想必已经跟她道明清楚了。”
“嗯。”宴绥解下腰册的长剑,轻搁至石桌上,问:“那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元漾抬起头觑他一眼,疑惑道:“你打听这么多作甚,”
宴绥道:“殿下是主,我是仆,不好好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怎么为主子排忧解难。”
“我说,你别真是邪祟缠上身,人也跟着魔怔起来了,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你当自己唱戏呢。”元漾把手中案卷一甩,奇怪道:“我倒是还没来得及问问你,最近些日子为何会对嘉回如此上心。”
众人都看得出来,近些日子的宴随侍,对于顶头主子平宁公主,非但没有了往日的傲气与疏离,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即的体贴和关怀。
大家随口谈论之时,只当说这少年叛逆时期早过,所以人愈发成熟稳重起来了。
可宴绥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抿唇一笑:“怎么?上心难道不比无心好么。”
元漾被他的回答噎得一口茶水不上不下,好半晌,他才缓过来,问:“你当真不知?”
宴绥挑眉,他作为一个外人,还能知道什么。
“想想也是。”元漾放下手中茶盏,难得正色道:“下月二十五,长安城东的善兴寺会举办一场为期一月的大型僧侣传教活动,届时藏经阁大开,包括单本译经、佛教文书字画、法器还有数量不同的梵文经注等等都会被公开展出。”
“按照本朝不禁儒释道的惯例,世人又多崇佛成狂,这股子热潮必定会带去一大波慕名而来的信徒。”
元漾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会事先奏明圣上,求得一个让太子妃带着嘉回入寺礼佛的由头,把人带入善兴寺,并在当日以人群为掩盖,暗中将她偷换出寺。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等到圣上追问的时候,嘉回已经离开长安数百公里不止了。”
宴绥手指捻在剑柄上的凸起之处,来回摩擦了数下,听完元漾的叙述,才沉声道:“有把握么。”
元漾忍不住“嘁”了一声,很是自信道:“我若是连这个都办不好,那便叫嘉回也不用回长安了。”
宴绥抬眸,神色一变。
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能说出来的话?
元漾自知理亏,也不愿再与他多说,拿起方才没看完的案卷,有模有样道:“总之后头的事就简单多,我会派人护送她一路南下去往江宁,最多不过年底,便会接她回宫。”
“何必他人护送。”宴绥执起桌上长剑,笑道:“便由我来当这个护花使者又如何。”
呵,好大的口气,也不知是郎有情还是妾有意,竟让宴绥生出这番心思。
元漾又被他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怒瞪他道:“你说这话……你……”
“你得问问嘉回的意思。”
嘉回的意思宴绥再清楚不过,想到之前两人的谈话,他的笑容更加放肆了:“那臣这就去禀告公主殿下,求得一个同下江南的恩旨。”
这般自负言语再一次刺激到了元漾,他忍不住摆手说道:“去去去,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在我跟前晃了。”
“那敢情好啊。”宴绥拱手行礼,便转身退了下去。
元漾低头继续正事,可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小子,莫不是想靠着这桩差事,好回来在圣上面前求个恩典,从此升职加薪走上大好仕途!”
宴绥:“……”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维逻辑!
——
荷月坐在嘉回对面,趴在书案上,眼睛直咕咕地注视着面前之人的动作。
公主从一回来便钻进了书房,拿起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好半天。
一遍不满意,长叹一声继续写;两遍不满意,揉乱了纸就扔在一旁;三遍不满意,起身跺跺脚,扔完了再次写……
如此来来回回重复了十几遍,总算是安静下来全身心投入其中。
荷月不敢打扰,就连呼吸都自觉地放轻了半分。
她虽然看不懂纸上的字,但是当下美人在前,一手握笔,一手执袖,细嫩手腕灵活摆动,纤长指节苍劲有力,随着其左右蘸墨书写的动作,荷月眼神愈发炽热,她把下巴抵在手肘处,忍不住张大了巧嘴。
“口水要流出来了。”嘉回出声打趣道。
荷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擦擦嘴角,干净如初,她咧开嘴,傻笑般看着嘉回:“公主你写完啦。”
“嗯。”嘉回被荷月的呆萌动作惹得连连摇头,她把狼毫放至笔架上,再把纸笺摊在一边任其晾干,最后艰难站起身,揉着后腰频频哀叹。
荷月手脚极快,几步走到嘉回身后,动作轻缓得为其揉按起来。
书房直棂窗半开,夏日傍晚的凉风顺着窗户间隙越了进来,吹起书案上的半干信纸,发出轻微的翻动之声,嘉回复又想起了下午的湖心小筑,还有太子妃谆谆相告的俏丽笑颜。
她感叹于太子妃的精明强干,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为自己计划好了所有出路,也感动于元漾在背后暗中谋划的煞费苦心,他既一心为了嘉回好,又小心翼翼守着嘉回的秘密不让人发现。
最后还让她感谢的人莫过于姜文修了,常乐殿前的一句话,瞬间击中了她的心房。
-“为人臣子,自然要替殿下分忧。”-
对于嘉回来说,姜文修就是臣;可是对于圣上来说,嘉回既是子也是臣,她既没有做到为天子分忧,还惹出祸事来给天子平添麻烦。
所以,她选择把自己闷在书房,删删改改,写出了一封自罪书,就是希望能在自己离开长安后,圣上可以理解并宽恕所有人。
“公主,你在想什么呢。”荷月探头绕到嘉回身前,问道:“外头的小太监催促了好几次,问是否需要传膳。”
嘉回神色淡淡:“那便安排吧。”
“好嘞。”荷月欢喜着跑去小厨房帮忙。
嘉回又重新坐到书案前,摆正面前的笔墨纸砚,提笔之时,却忽然想到。
自己好像真的很久都没有陪过圣上一起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