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十日后,缈苍山,学宫别馆。
深秋的缈苍山,漫山红叶,别馆的白墙在其中若隐若现,这本该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然而此时山上却人声嘈嘈,人影绰绰。
别馆西侧的广场上,卯月正坐在看台上,同众王子一道,围观着大比的第一场文试——曲水流觞。
只见人群中央,一条人工水道蜿蜒婉转数十米长,水道两旁依次坐着下场比试的学子们。流水的源头,一只只黑色的羽觞正蓄势待发。
卯月身旁的三王子微侧过身来,问道:“少陵君可有兴趣下场一试?”
她清楚自己肚子里有多少文墨,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正要回答,却看见流水源头处,侍童放出了第一只羽觞。
一时间,嘈杂的广场鸦雀无声。卯月和三王子也无心闲谈,眼里只有那只羽觞。
羽觞顺流而下,一路漂流,众人便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它。
只见羽觞迅速漂过了头两个拐弯,绕到了第三个拐弯处,打了个转,便晃荡不前。等候在旁的侍童见此,立刻用爪篱捞起羽觞,递给了身旁的学子。
全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了那名学子脸上。
那学子深吸一口气,掩去紧张的神色,伸手接过羽觞,一口饮尽觞中的黄酒。
黄酒入喉,他的脸上攀起一丝红潮。
他略一沉吟,念到:“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人群短暂安静了数息,紧接着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好!”“好诗!”
祭酒和一众博士教谕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次的曲水流觞,算是开了个好头。
在台上听着的卯月也忍不住频频点头,她这才得了空回复三王子:“三王子见笑了,我这点墨水,还是别出来献丑了。”
她又赞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一个学宫便囊尽英才,令人钦羡不已啊。”
这话三王子听了颇为受用,他面上仍谦虚着:“区区几个文儒,少陵君过誉了。”
正说着,第二只羽觞又被放了出来,人群重新归于屏息凝神的寂静,只看下一个作诗的是谁。
不久,人群中又爆发一阵叫好。
“好诗!”“不愧是酉阳郡陈氏!”
一连数个时辰,广场处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连远在别馆东侧的渡鹤潭,都能听得见轻微的动静。
李毅拄着大笤帚,忍不住侧耳倾听,竭力想从那些嘈杂的声音中,辨别出那些美好的诗句,他听了许久,终究还是听不出什么。他沉默着低下了头,继续清扫着潭边小道上的落叶。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锦靴。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郭少府家的大公子,以及郭公子脸上那熟悉的憎恶之色。
李毅心中一个咯噔,立刻转身欲逃。才迈出两步,后方突然窜出三位学子,拦住了他的退路。四人成合围之势,将他死死拦在中间。
“跑,看你往哪儿跑。”郭公子冷笑一声,边说边向他靠近,“在学宫里我治不了你,在别馆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当日我弟弟想入学宫,祭酒那个老东西一句‘学宫自有门槛’,就将我弟弟拦下,害得我郭氏一族颜面尽失。‘自有门槛’,哼,那你这蠢货又算什么东西?”
这不是陈公子第一次找李毅麻烦了,若是为了别的,他低头认个错自是无妨,但陈公子目的是要他退出学宫,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毅退无可退,只得握紧拳头,咬牙站在了原地。
“给我打!”郭公子一挥手,三位学子举起拳头,围了上去。
被合围在当中的李毅知道避无可避,闭上双眼,用双手紧紧护住了头部,任凭一拳又一拳狠狠地挥在身上。
“砰,砰,砰”拳拳打到他的肉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啊,好疼啊,好疼好疼……
什么时候才结束?
为什么还不结束?
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李毅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许久许久,他被一阵恶臭给熏醒,他眯眼一看,原来是他们将自己扔到了野物的粪便堆里。
“嘶”,他回过神来,感到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
一刹那,百种悲哀涌上心来,他望着天空,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儿。
他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漫无目的地曳行着。一路上,数只苍蝇嗅着屎味跟了过来,围着他嗡嗡作响。
他望向远处,天还是那么高远,地还是那么宽厚,一切都不曾改变,一如他始终那么孤独绝望。
他最终停在了一块断崖前,看着渐渐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他的心里只有麻木。
往崖下望去,他看见下方的潭水里,一只野雁左翼中箭,正在水里垂死挣扎。那副被命运吞没的模样,与他何其相似。
一股纵身入水,拯救野雁的冲动从他心中升起。
这时,远远走来的一袭白衣映入他的眼帘,正是少陵公子。
罢了,他这副腌臜模样,出去只会惊扰贵人。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野雁一点点沉入水中,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也被一点点掐紧。
卯月才看完大比,正准备回院休息,她此时也注意到了在水中挣扎的野雁。
她有心相救,于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了,才脚尖轻点,纵身跃上潭面。
崖面上的李毅也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少陵公子的武艺竟也如此高超。
潭面上,清风吹散薄雾,公子一袭白衣金带,在水上凌波踏浪,行动间仿若谪仙一般。
在他身后,半沉的夕阳为他镀上了一圈神圣的光晕。
李毅越发收敛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幕。等他才发现,少陵公子这番举动,竟是为了救那只野雁,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卯月将野雁带到了潭边,掏出怀中的匕首,疾速一划,斩去箭簇的倒钩。接着她轻声哄着,“可怜的东西,你忍着点”。
这声音落在李毅耳边,他喉头一哽,眼眶漫起热意。他奋力眨了眨眼,散去眼里的湿意,又看向少陵公子。
他默默看着少陵公子拔出断箭,又划下一片衣角,仔细地为野雁包扎起伤口。这一举一动,每一下都是轻柔细致。
明明公子那双手触碰的是那只野雁,李毅却感到自己的痛苦仿佛也被治愈了。
他舍不得移开眼睛。
又一阵清风拂过,吹落了公子额前的长发,透过碎发的间隙,他看见了一双晶亮的眼眸,还有微微蹙起的眉头。
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好的人。
卯月之所以皱眉,就是因为这阵清风,将李毅身上的恶臭送到了她的鼻尖。
她忍住恶心,抬头望向一旁的断崖,心想,哪只野物在便溺。“晦气!”她暗骂一声,只好带着野雁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待少陵公子走远,李毅才从草堆中探出头来。
他痴望着公子离去的身影,久久不曾回神,直到下方的潭边,又传来了几许脚步声。
他此刻一身狼狈,自不想出去丢人显眼,于是打定主意,继续藏在这里,等人都走了再离开。
脚步声渐近,他看见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崖下的树荫里。
“我的娘啊,这味儿臭死个人,哥哥,咱们干什么非得在这儿商量?”一人皱眉嫌弃道。听到这里,李毅脸腾地烧了了起来,方才,方才不会熏到少陵公子了吧。
另一人回道:“你不懂,这种屎味儿浓的地儿就是畜生的巢穴,最是隐蔽的。”
“哥哥说的在理,不愧是觅香宗的弟子,嘿嘿。那咱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少陵公子这般红人,难得落单,咱们不好行动啊。”
少陵公子?!李毅听到这里,打一个激灵,恨不能贴耳过去听。
“我都打探过了,少陵公子白日里身边都有人陪着,夜间又有巡防守着,想要对他下手,只能埋伏在那儿。”说着,那人向前一指。
李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正是那条横跨渡鹤潭的石桥。
不错,为了保障王子们的安危,这几日缈苍山的夜间巡防严了不少,他们想动手,只能选择从会场通往公子院落的路上,这是公子唯一落单的时候。
再加上渡鹤潭偏僻幽静,若是公子在此处遇险,就算呼救,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李毅愤怒之余又松了口气,好在此事被自己听到,稍后他便去告诉祭酒。他决不允许这帮人伤害少陵公子。
那二人商议完细节后便离开了,李毅等了片刻,也走了出来,他要立刻面见祭酒大人。
他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走到了方才少陵公子救治野雁的地方。
他蹲下身,捡起泥土里的那柄断箭,轻轻擦了擦,将它放进怀中,这才朝祭酒大人地居所狂奔去。
“什么!祭酒大人方才被王上召回了?”
祭酒大人的院落外,李毅一脸焦急。
他再次向侍童请求道:“能否帮我递话给大人,我真的有要事相告”。
侍童看着他一身狼狈,自以为他是受了屈辱想找祭酒主持公道,于是便嫌恶地掩鼻摆手,厉声说:“王上传召,那是何等要紧,你那些糟烂事,也配在这时候打扰,赶紧走吧!”
李毅又气又急,他根本无法同这个侍童解释,不单是他无法取信于侍童,他更怕说多了打草惊蛇。毕竟,能悄无声息地混进学宫大比,这就不是他能想象的势力。
他攥着拳头,一时无计可施。
另一头,那觅香宗的弟子,又带着他的同伙儿回到了渡鹤潭边。他喃喃着,“不对,方才那个味儿不对,还夹着生人的气息。”
“哥哥,快看这儿”,同伙儿指着潭边的脚印说道,“这脚印是新的,还有,这儿原本有支断箭,现在也不见了。方才咱们的话,不会都被听去了吧?”
觅香宗的弟子双眼一眯,望向卯月所在的院落,冷声说道:“计划有变,咱们今夜便去少陵公子院外候着,见机行事。”
月夜下,李毅心如擂鼓,却强自稳下心神,既然祭酒联系不上,他只能告诉少陵公子,让他提防着了。他匆匆回去清理了一番,以免惹人耳目,而后便马不停蹄向少陵公子的住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