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匪
《淮阴平楚》,后世又叫《十面埋伏》。
但此时的《淮阴平楚》,却与后世流行的《十面埋伏》大有不同。
因为此时之琵琶,虽然已经是曲项鸣箱的模样,但在演奏技法上还是横抱和拨子演奏。
最主要的是,琵琶在构造上还是四个音位。
这种琵琶,不是后世那种,最适合演奏《十面埋伏》的四相十二品或六相十二品。
简单地说,这种早期的琵琶,因为技法和结构的缘故,是无法演奏后世改写进化过的《十面埋伏》的。
话虽如此,但横抱的四音位琵琶,却仍然能够演奏出古曲《淮阴平楚》的意蕴。
在灵儿姑娘的素手之下,琵琶就像活了一样,发出美妙的乐音。
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
楚霸王的气概、彷徨、绝望,万千将士的东拼西杀、惨烈呐喊……跃然而出。
在座的众人,听着窗外的风雨,心神激荡,意念丛生。
这不,原本对乐理狗屁不通的王铁锤,在酒气催动之下,不由得豪气舞性顿生。
只见他三下两下,脱去外袍,抽出匣中剑,几个箭步就来到众人几前空阔处。
他,这是要为众人,即兴舞上一会!
这个时代,宴饮随乐起舞,真是最寻常之事。
乐,以舞为主。
于是李秀宁、阿力根、徐娘等人,便开始饶有趣味地看起王铁锤的热舞。
铁锤的是健舞,名为《剑器》,是他在粟末地水军学院时学得的舞蹈。
此舞节奏明快、矫捷雄健,极具阳刚之美。
《剑器》,即剑舞。
王铁锤虽然擅使双锤,但是剑术也是不弱。
他身材修长,虎背蜂腰,双剑在他手中就像活了过来一般。
那首诗怎么说来的?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王铁锤的这一手,直看得众人眼中放光。
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傻小子,竟然有如此了得的剑术。
特别是那奏乐的青儿,目光中星芒巨闪,也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
而她怀中的琵琶,也尽是奏出相得益彰的曲段,很是合拍。
看着王铁锤的一招一式,坐在上首的李平儿若有所思。
这少年,怎么有一股子军伍的气势?
……
既然是助兴,其他人也不能落空。
徐娘表演了《胡旋》,这是这种小规模宴饮之时最常见的舞蹈。
难得的是她那丰腴的身子,恁是把这高难度的舞蹈,舞出了急转如风、发带飞扬、衣裙飘起的极致效果。
这身姿,只看得回到座位上的王铁锤,口干舌燥、心思乱飞。
做为撑场子的柳絮,自然需要为主客之人献舞。
她的舞蹈,也是独舞《柘枝》。
她这人,办事儿严谨。
既然要装扮成被阿力根这个大船主独宠的伎子,自然是全身心投入。
不仅在阿力根身边尽显柔媚乖巧,而且早早连助兴的舞蹈的道具,也准备十足十。
她立时在后边,换了西域民族服装,足穿上锦靴。
青儿奏鼓,柳絮起舞。
只见她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
真是“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看得就连李秀宁这等挑剔之人,也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这个歌舞伎子,很是非同寻常啊!
奇哉怪也!
如此一个风华绝代之人物,竟然能甘愿栖身于这粗俗杂乱、落寞辛苦之船舟之地!
并且,让人疑惑的是,竟然连个侍女丫头什么的,也一个也无!
……
这么一想,她便偷偷地将目光,移向那憨态可掬、甚至还有点猥琐的阿力根。
这家伙,恐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呢!
舞得尽心,吃得尽兴,喝得也尽兴。
三姑娘李秀宁,很会招待客人。
不仅和两个粗汉子阿力根和王铁锤,聊得快乐惬意,就连和“前头人”柳絮也是聊得贴心舒畅。
似乎,她对柳絮的兴趣,要比两个正副船主要大得多!
这情况,柳絮能感觉得到。
而正被徐娘灌得应接不暇的阿力根和王铁锤,却丝毫不曾觉察这个变化。
通过聊天,李秀娘才知道,这位容貌、气质、才艺俱佳的柳姑娘,老家是江都人氏。
因为家贫多子女,自幼时就被卖到当地最大的伎院——畅春院,一晃就是十多年。
后来,碰到了豪商阿力根,他花巨资为她赎了身。
于是,便跟了阿力根,便在这船上生活下来。
除了大多时候上不了岸,倒也过得轻松自在,闲适安静。
只是前几日身子不舒坦,所以一直静卧独居,直到昨天才觉安泰恢复。
这不,又终于能陪大家献舞作乐。
柳絮在这老早的人生遭遇上面,倒是一点也没有撒谎。
至于她如何到的粟末地,当然不会告诉李秀宁。
其实在四年之前,她偶然机会遇到搜影来江都招募北去谋生女性的猎手,便动了逃离火坑的心思。
于是,暗地里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请搜影的人出面作伐为自己交办了身契户口。
然后,便神差鬼使地去了东北粟末地,并终于活成了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独立女人。
然后,……
李秀宁听得唏嘘,不由得为柳姑娘惋惜不已。
于是委婉地问,如果柳姑娘想离开这里,自己愿意帮助她获得自由。
柳絮姑娘当然是感激零涕,但却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
言说,自己已经离开喧嚣浮华,在这船上跟着杨船主安静过活,很知足,挺好的了。
呵呵!
!!!
既然如此,李秀宁姑娘便不再多说,便与她聊些诗书文章、史策经义,很是相宜。
其实在这个年代,深具文才的女子,大多出自两类社会群体。
一类,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子。
一类,便是栖身欢场的伎子。
前者是谋身齐家,后世是谋生做欢!
喝得醉醺醺得王铁锤,糊里糊涂地被人扶着进入到某个地方……
他感觉,满怀里温香软玉,芳香扑鼻。
很快,这家伙就变得像一头猛兽,不停地开始冲撞……
窗外,风雨如晦哦!
小小的舱室里,喘息如牛……
模模糊糊之中,铁锤听见一个梦中的女人满意地说:
“你,真是头驴……”
喝了不少的阿力根,也没顾上过多关注因喝多而被徐娘子扶下去的小弟铁锤。
和李秀宁聊了一会天,便感觉实在是眼皮有点沉,便目送李秀宁上去三楼休息。
他自己,则在柳絮的搀扶之下,步幅踉跄地回到自己的船主大舱稍作休息。
“怎样?辛苦你了!”
阿力根接过柳絮递过来的浓茶,咕嘟咕嘟地狂喝了个底朝天。
“习惯了!倒是你那兄弟,呵呵!真看不出来啊……”
“铁锤?挺好的呀!就是年轻点,历练历练就老成了!”
“哼!也是,这会儿算历练……”
说到这儿,柳絮满脸的嫌弃,不再说话。
已经喝得有点多的阿力根,思维有点迟钝。
他没顺着柳絮的话多想,而是随口说道:
“这孩子,酒量还没练出来,以后会是个好手!”
“这会儿,就让他好好睡个觉吧,这儿有你我,不会有事……”
“好啊,就让他好好睡去吧……”
柳絮的声音,变得很是古怪而冷淡。
这,不由得让阿力根感到诧异。
“一个半大的孩子嘛!人事上还嫩一些……”
“孩子?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干人事儿?”
柳絮的声音突然提高。
语言中,全是不满的怒气!
“这……”
阿力根一阵语塞。
不知道怎么的了,就惹了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奶奶。
“叮当当!”
“叮当当!”
……
由远及近,警钟次第传至船队中部的旗舰楼船。
突然,就像传染一般,舱室顶上的铃声大作。
“敌袭!”
阿力根和柳絮,面色巨变。
没有任何迟疑,阿力根立即双手拉住头顶那个最为粗壮的黑麻绳,用力的连续拉动。
很快,三牙楼船旗舰上的金乌红旗高高挂起。
金鼓雷动,响彻运河之上。
轰然之中,所有载人的客船全部抛锚,停在了运河中央,落帆应变。
最早的警报,来自在大雨中驿道两侧,那杨善会护送部队的斥候。
突然爆发的砍杀,让运河中的警哨船及时鸣起警钟,并将接敌的红色旗连连竖起三道。
紧急,凶猛,数量庞大!
按照预设的方案,运河中船须尽量保持在河中间抛锚,彼此系紧缆绳,固守待援。
大雨中,每条船上的船丁,吆喝着船上的健壮妇人,帮忙将早就备好的大毡覆盖在舱室顶上,四角用备好的铁钉钉紧。
正好这大雨如注,省了在毛毡上泼水润湿的辛苦。
除了快速武装的船丁,所有的人,都钻到盖着湿毡的船舱下面。
而隋通传统的武装船、护航的河道护军,分作前中后三部,一左一右,将商船夹在中间,开始上下游弋警戒。
阿力根的旗舰,这条三层结构、高达五十多尺、长达百多尺三牙黄龙战船,就像一座河上猛兽,立刻竖起了全身的“巨刺”和“石锤”。
巨刺,便是前后左右设置的六台拍竿。
石锤,则是每根木桅长杆顶上系着的巨石。
其他艨艟的女墙射孔之后,全是身着皮甲铁盔的弓弩手。
而几十条走舸上,严阵以待的勇锐之士,亲自划桨,旁边是备好的刀、盾、铁矛。
这些力量,专门跟在旗舰和艨艟之后,随时等待时机快速出击,打击来犯的偷袭者。
……
很快,后尾也发出警报。
这,是被包了饺子,还是带汤的啊!
来敌,看来这是要一锅端了!
阿力根毕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不免有些慌乱。
但是在柳絮和灰影、搜影众人的帮衬之下,还算是稳住了阵脚。
而两侧杨善会的那几百护卫队,也被招呼到靠近三牙旗舰的左右两岸,编阵待敌。
“娘的,这哪是商船?这是他妈的铁刺猬啊!”
“好,那就看我老张,怎样将你一根根刺拔下来,变成小羊羔!”
“哈哈哈……”
“儿郎们,看清楚了,那船上可是一个个娇嫩的小娘们,打下来,一人一个,伺候尔等睡觉、快活!”
张金称摸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河面上已经全部停下来的船队,恶狠狠地说道。
周围的乱匪们,欢声雷动。
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全都将这支新鲜出炉的什么狗屁隋通船运,不放在眼里。
张金称,这个三十五岁的山东猛汉,自从当年打败左翊卫将军段达、击毙右侯卫将军冯孝慈之后,声名响彻齐鲁大地。
迫于朝廷涿郡通守、左御卫大将军、黜陟讨捕大使薛世雄等的围追堵截,如今不得不与窦建德合兵于高鸡泊上,受其调遣。
即便如此,他的飞扬跋扈、噬杀残暴、藐视天下的性子,却并无多少改变。
今日,受窦建德的指派,他率领自己的两万五千多亲信部队,南出高鸡泊,截击一个叫隋通船运的商船队。
这个船队上的货物,甚是新奇。
竟然全是近万因犯罪,而被流放实边的女人!
女人,这还真是少见的货物!
张金称心中想的,可不是如何解救这些可怜的女人。
他满脑子里,全是无尽的淫欲和杀掠,以及那威震天下、号令群雄的野心。
窦建德的高鸡泊,也注定只是他暂时蜗居的权宜之选。
当两万五千多人,堵在运河两岸,便是黑压压的两堵厚实人墙。
东首的河道之中,正有五六艘坐沉的大商船,翘着大大的尾巴,挡住了过往商队。
这山东悍匪,是早有准备啊!
看来,沿途的驿站、宫仓,早就被这些人拔除干净,没有发出任何警训。
而连绵的大雨浓雾,遮挡了视野,也让人放松了警惕。
大雨,不仅会让道路变得湿滑泥泞,而且也让弓弦变得松软而失去弹性。
按兵策计,不良于行的黑夜、大雾、雨雪、风暴等日子,并不是一个野战的好时候。
但窦建德和张金称知道,如果是风和日丽的良辰吉日,他们人虽多,但却不一定能从运河上讨得便宜。
过往乱匪大军获得的战果,可大都是在平原陆地上靠着人多搞来的。
虽然很眼馋运河上的财富,但受限于装备和人才,在经过几次尝试后的惨败,他们就很少将目光聚焦于大运河。
大隋的水军,独步天下!
特别是这船队中那艘巨大的三牙黄龙大舰,虽不是传说中的五牙金龙巨舰,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据说,当年陈朝内史吕仲肃,驾驶青龙大舰准备硬扛灭陈的杨素。
结果,只一个照面,就被杨素那五牙巨舰上的拍干拍中。
船碎人亡,连尸体都不全乎。
那拍竿头上的巨石,那绝对是死神之锤啊!
这三牙黄龙船,拍竿的数量,一点也没少。
足足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