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世事如弈
“好了,擦干净排好队,跟我走。”
刚才的那个小校,继续带领大家走出浴池,掀开门帘进入到另一个大房间。
又发一套新衣服。
有一条棉裤,一套贴身的粗布汗衫,一件又厚又大的皮上衣,一个带耳朵皮帽子,一个铁扣牛皮带,还有一双长筒牛皮靴,两双羊毛袜子。
最神奇的是,还发了一上一下羊毛的衣裤。
羊毛裤子窄窄紧紧,腰口上穿着一根有弹性的牛筋绳、
羊毛上衣,是罕见的无襟长袖套头衣服。
大家还不会穿。
还是小校做了示范,大家才明白,这衣服需要先把胳臂伸进袖子,然后从下摆的阔口处将头钻进去、拉下来。
好暖和啊!
怎么一点也不扎人?也不臭?
甚至,还有点淡淡的香味,就是那种刚才用过的香皂味道!
“好衣服啊,真稀罕!”
“这儿的人真舍得花费,也真是把这些移民当家人!”
程知节有点感动,其他人心里也热烘烘的。
家的感觉,开始在大家的心里悄悄滋生!
随着继续前进,人们的身上衣服穿多了,手里的东西也多了。
一个背包,一床棉被,一个铁茶缸,一个大瓷碗,一双筷子,一小盒牙粉,一个牙刷,一个脸盆,一张身份证,还有两百文亮灿灿的隋初五铢……
所有人,被无条件重新打散分队。
首先是有家的和无家的,结婚的和未婚的,然后是老中青幼,再然后是能力特长……
有家庭的,暂时被分在了一起,单独居住在或大或小的小房子里。
其他的,分成了一千的大队,五百的中队,一百的小队,十人的小组。
接着便是指派队长、组长,推选副队长、副组长,指派巫医曹等。
每一千人人成队后,便被运出营地,到了营州城的一个学校,进行为期四天的政策、纪律、梦想……教育。
周而复始!
学校的教育结束后,又紧接着根据前期的摸底,进行了技能和文化考试。
然后,放假一天,大家可以寻亲结友逛营州城。
柳城城是不大,那看和谁比。
作为帝国东北最大的政治经济枢纽,当然比中原地区一般的郡城要大得多。
再加上这是北丝绸之路的末端,所以这里汇聚了天南地北、各种各样的人。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黄皮肤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眼睛的,蓝眼睛的,绿眼睛的……
特别是语言。
汉语不再是主流语言,有扶余话、突厥话、契丹话、波斯话、倭奴话……
汉人,也不是最多的人。
真正长期居住在营州的人,听介绍才不到一千户,也就五千多人的样子。
当然,这不包括营州大营的隋军,以及重影军中的那些逃亡者。
程知节带着王铁锤、小燕子、李虎等人,穿着统一样式的冬衣,去逛柳城。
冬日的阳光,照在柳城的街道,没有一点热气。
看着身边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物,大家感觉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梦境。
人家说什么话,根本不懂,倒是自己磕磕巴巴地说大隋官话,人家还都能听懂。
因为官家发了钱,自己这帮人出来的时候也有些积蓄,所以先是吃着各种东北才有的风味小吃。
和内地不同,营州城的吃食最多的是肉食;各种饭铺,招牌上画着主要售卖的肉食种类。
如果是买猪肉熟食的,就画一头猪;如果是买骆驼肉的,就画一头骆驼;还有牛、羊、鹿、鸡、雁、鸭、鱼……以及各种不认识的飞禽。
最神奇的是,这里还有买熊肉、虎肉和狼肉的……还很便宜。
比较起来,反正比吃米、麦等粮食的饭食,要便宜好多。
用柳树枝子穿起来的烤肉串,让这些从山东来的移民兄弟们大开眼界,吃得不亦乐乎,非常地惬意爽快!
便宜啊!
真东北真饿不死人,只要,有钱!!!
挺着一张张油汪汪的大嘴,程知节带着大家,穿行在营州城的大街小巷里……
营州城,伴随着周边农业的快速发展,现在售卖与农业相关的产品开始越来越多。
首先,是各种各样的农具。
铁锹、铁锄、铁镐、铁犁、铁杷耧、铁叉、铁镢头……
甚至,还有专门用来粮食加工的物件货坊,像石碾子、石磨、石碓、石臼、簸箕、藤框、竹篓……
此外,在一些街道上的铺子里,售卖着陶器、瓷器、金器、银器、铜器、锡器……
他们在一家叫亨得利的家具坊呆了好久,因为里面的木器相当独特,什么椅子、躺椅、交凳、八仙桌、圆桌、痒痒挠……
程知节给母亲买了一个痒痒挠和折叠的躺椅,其他人买的最多的是痒痒捞和小交凳……
东西太多,逛街带着不方便。
这时候,人家店家主动问明大家的住址、姓名、货品等信息,就说等他们回去。保证东西一个不少就在住的地方!
大家将信将疑,店家说,钱不用先付,东西收到后再给也行,如果到时候不想要了也是可以的。
大家这才信了。
但临走的时候,程知节却将所有的钱款都付了。
那店家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好大的青年,没有说话也就收了。
营州城的建筑,也表现了很明显的胡汉混合的风格。
有汉族的平脊翘檐的建筑,也有西域尖顶圆角的塔房,还有突厥幕帐样式的房子……
好几座佛教的木塔楼,高耸着分布在营州四角,甚是引人目光。
这些佛塔,四棱正方,体内中空南有券门各层密檐束腰。
白灰粉刷的外壁面上,分别用红、黑、 绿的颜色装饰着斗拱。
密密层层的卷草纹样,色彩十分鲜艳。
程知节等人问过路人,才知道这是有名的营州四顾塔,据说都建于北魏时期。
特别是那北塔,是隋朝文皇帝诏命重建,位于有名的梵幢寺内,成为营州第一塔。
听到这有佛寺,程知节心中一动。
于是所有人相约着,顺着路找到卖香烛纸货的铺子,买齐祭奠的物事,朝梵幢寺而去。
因为隋帝信佛,所以大隋疆域内的所有郡城,都会有几处寺庙。
这营州城不大,一座也就够了,再说这地方好多歪果仁都信其他教。
梵幢寺的香火,原本也不是特别旺盛,毕竟整个城里城外信佛的人也不是太多。
但是最近这几日,梵幢寺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为啥?
因为移民朋友们来了。
他们可全部是清一色的汉民,也大都笃信佛教。
像程知节这么七八十号人,今天也不算算是最多的。
见这一帮子人踏进山门,一个知客僧迎了上来。
只见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问道:“请问施主,是上香、祈愿、还是拜佛、或是访僧?”
“法师请了,我等来自山东,是朝廷迁移之民,来到贵寺,是为了祭奠远方逝去的亲人。”
为首的程知节还礼,温声回到。
“众位施主,请随我来!”
知客僧微微一点头,便回身在前边带路,领着大家绕过山门前的影壁,向里面走去。
影壁上书写,佛法普渡!
梵幢寺,是一所以塔为中心四方形寺庙。
四周设门,周匝以廊阁庑房。
寺院最中央,便是木制空心十三级密檐式塔楼,高十二丈,夯土地基,灰砖台座,上有须弥宝座、飞翘塔檐和金光刹顶。
知客僧介绍,这佛塔地宫中,藏着大隋文帝颁赐的一颗释迦摩尼佛骨舍利。
大家细细看来,只见塔身上四面,是精美生动的木雕。
有四方佛、八胁侍菩萨、二十四飞天、八大灵塔及塔名等。
塔身四面,各有明堂。
明堂之内,内置金佛、菩萨、圣僧、金刚、狮子,及二百二十座小塔。
最主要的坐像,是横三世佛、四大菩萨。
那知客僧带着众人,来的是地藏菩萨前面。
依照知客僧人的指点,大家纷纷开展拜佛祈告之事。
乌压压的,一时间在这一侧的名堂之中,全是程知节带来的家乡之民。
香烟绕绕,梵音袅袅,佛理昭昭。
大和尚念得,是《大方广十轮经》。
不知道文帝后期禁绝的这个地藏经义,为何还在这官寺里依然故我。
“……若有众生离喜乐心。而与不喜乐集会者。若称地藏菩萨名者。一切乐具尽皆归之。所不喜者亦悉远离……”
“……若有众生身心受苦众病所持。能称地藏菩萨名号。身心苦恼皆悉除愈……”
“……若诸众生恶心相向。能称地藏菩萨名号一心皈依者。令彼众生柔和忍辱更相惭愧。慈心忏悔安住涅槃……”
……
木鱼,云板,钟,磬……
虔诚的人们,一时迷失在对亲人的思念和祈祷之中。
在东侧的一个精舍中,阿布正和梵幢寺的寺主觉醒法师对弈。
虽然大隋在整个围棋发展史上,并不是一个繁荣的时期,但就是在大隋初期,棋盘由原来的十七道正式变为了十九道。
听说文帝并不喜欢这种闲逸散懒的玩意,所以整个隋朝上下,并不以对弈为美,这也或许影响了其流行。
广皇帝多才多艺,也是弈道高手,但受其老爹的影响,也不会公然推崇。
上行下效,尽管民间的对弈风气不减前世,但终不是经世为宦之主流了。
觉醒法师,却是个老棋迷。
至于段位高低,以阿布这种二把刀是试不出来的,但阿布的确会下。
阿布无段,阿布契郎亦无段。
古代,无段!
阿布的下法,下得散乱,粗粗看去,没有一点章法,到处落子。
觉醒法师本因这家伙是太守家少爷,粟末地的世子,也在当地颇有名望,所以也需刻意应付。
毕竟像他这种主持外事的寺主,主要负责的是与达官贵人们的交往。
得罪,智者不为,是万万不行的!
可是,等下了一会儿,就发觉这世子不仅棋力弱,甚至有点乱,于是便有点轻视。
两人一边焚香品茗,一边悠闲地落子。
但是看着到了中盘,等觉醒法师细看的时候,就开始慢慢皱起了眉头。
老和尚心中有点吃惊。
按说到他这个修为,已经是跨过了心中业障,不再有意表外露的时候。
可是,这棋盘上的情况,却是远远超出了老和尚的设想。
这盘棋,确切地说从一开始,觉醒法师就被阿布契郎的粗鲁表现给蒙蔽诱导了。
阿布的棋,看似羚羊挂角、不成章法,但现在看来却是在刻意布局。
倒是这种一开始就像乱下的章法,把觉醒法师给带偏了,所以倒是下成了只注重“谋子”下乘。
到现在,觉醒法师是在局部占了绝对便宜,可是再看全局,却是被阿布逐渐连成一片。
正是应了那句对弈时的经典之语,“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世子,下得一手好棋啊!你看,老衲已经输了!”
说完,夹起阿布的一枚黑色棋子放于己方棋盘右下角的线外。
这是中盘认输啊!
看样子,觉醒法师还有点丧气和恼怒!
“觉醒法师,这才到中盘,距离输赢还早呢?况且,出家人,不是无悲无喜,无输无赢么?”
觉醒法师被说得一呆,然后想想就笑了。
“世子虽不长于谋子,但却擅于布局。这盘棋,不经意间已被你连成一片。继续下去,只会是死缠难打,徒增无趣,难看!”
“想不到,世子小小年纪,生得好筹谋!”
“赢棋即快乐,输棋即痛苦。”
觉醒法师合上双手,正色地说对阿布契郎说道。
“出家人,看破的是生死,相信的是轮回,但肉身在,难免就有喜、怒、忧、思、悲、恐、惊。”
“围棋的快乐与悲伤,自是肉身必然反应。如果老衲能完全做到七情禁绝、宠辱皆无,那就出世成‘佛’了,还怎么能和世子在此对弈?”
觉醒法师倒是说得非常坦诚,也显得格外的洒脱。
“观世子宠辱不惊,胜负在胸,倒是超然物外,有出尘之意啊!”
见围棋没法再下了,阿布也就和觉醒法师聊了起来。
“法师过奖了,小子我就是无知者无畏,自知不敌,那就索性按照自己不敌的法子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管千军万马,要么我一路去,碰个你死我活!要么我几路而去,说不定还能留下星星之火,图谋东山再起、聚薪燎原!”
“这样,说不上还能在这大千世界,以卑微之身,留下一点人生尊严!”
“世子说得好,小小年纪,已经活得通透。”
“敢问世子,这几日连番涌入这么多汉地之民,你就不怕你的好局,有失控之虞?”
觉醒法师眼睛一翻,露出一道厉芒。
用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法师,你看这天时可好?”
“这,这……”
“高句丽巨变,突厥已乱,大隋已经开始集结大军。营州城,粟末地,高句丽,甚至是这整片东北大地,即将成为修罗场。”
“法师想过没有,仅靠东北之地我们这点力量,可有出路?”
“原来是世子!”
“粟末在契丹、室韦、突厥之种种,就是为此大变局?”
觉醒法师惊骇地问道。
“恐怕明年此时,你我再无悠闲对弈之时。”
阿布沉郁地叹道。
觉醒法师便朝那棋盘看去。
便见几条大龙盘绕在东北一隅,杀得难解难分。
黑的,白的,如密密麻麻的战场,分不清谁输谁赢。
倒是其他几角,倒显得生机勃勃,多有方兴未艾之势。
东北之地,死局?活局?
谁胜谁负,不可道也!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