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同一张脸
走出传送阵的时候,云河已经做好了面对十八层地狱的心理准备。
他猜想中的地眼,应当寸草不生,焦土遍地,白骨遍野,岩浆横流,为了烘托气氛,甚至还应当有几只食腐的秃鹫蹲在干枯的枝头哇哇乱叫,一见到人就露出择人而噬的冰冷目光。
然而,现实却是……
他甚至还来不及睁眼,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便扑面而来。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大片碧莹莹的湖水,灿烂的阳光下湖水泛着阵阵涟漪,犹如金鳞点点,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视线拉近,但见眼前草木葱茏,鸟语花香,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哪有半点他预想中的阴森恐怖?
想象与现实落差委实太过悬殊,云河那一瞬间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送阵出错,误将自己传送到了某个洞天福地。
就在他愣神之际,不远处的邻水小院里忽然走出一名青衣男子。看清那男子的模样后,云河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太过震惊,他甚至于忘记了自己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再也不认天帝这个父亲,“皇……”
听到他的声音,那男子灿烂一笑,受宠若惊地摇了摇头:“我倒是想要你这样一个儿子,只可惜没那个福分。”
男子声音爽朗,笑容温和,眉宇间丝毫没有天帝的威严。大概是出来得太急,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把菜叶。
看到那把湿哒哒还在滴水的菜叶,云河就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长着一张跟天帝一模一样脸的男子绝对不可能是天帝。
注意到云河的视线,男子将菜叶往小院里一扔,纯净的仙灵之力瞬间蒸干了他手上的水分,而后,云河眼睁睁看着那只刚刚还捏着一把菜叶的大手重重落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那力道,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差点一头栽倒。
这纯净的仙灵之力,这熟悉的神魂气息……
就在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之时,青衣男子已笑着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你父亲的双胞胎哥哥,你的伯父。”
云河疑窦顿消,暗自为自己竟然依旧对天帝心存幻想而感到汗颜。
自称他伯父的男子除了一张脸果然与天帝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拍完他的肩膀,他热情地将云河拉进了小院,待到云河从震惊中回神,眼前甚至还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灵茶。
茶叶算不得上好,但却是眼前男子亲手所泡。盯着那张跟天帝一模一样的脸,眼睁睁看着他做天帝绝无可能做的事情,云河恍恍惚惚,恍然若梦。
大概是天道为了某种平衡,神仙历来极难受孕,一旦有孕,往往也会三灾八难不断,自天庭创立至今,还从未有过诞生双胎的记载。他一直以为一胎双生,那是凡人才有的事。
似是看穿了他此刻的震惊,面前的男子呷了口茶,微笑着开了口:“你已经知道那个诅咒了,对吧?”
云河点头。他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诅咒的存在证明了天帝必然有个哥哥,既然天帝有哥哥,那这个哥哥为什么不能跟他一胎双生呢?
大约是觉得他恍恍惚惚的表情有趣至极,面前的男子轻笑一声,竟伸手想揉他的头,伸到一半才觉不妥,又悻悻收了回去。
“因为那个诅咒,你祖父祖母原本是不准备要孩子的,本打算待你祖父化归天地,就将天帝之位传给有缘之人。你祖父祖母本想着既然诅咒因先祖而起,只要他们这一脉主动绝嗣,诅咒就能自动化解。奈何造化弄人,一夜二人神魂交融后,竟感而生孕,不仅有了我这个填地眼的祭品,甚至连继承人都有了。”
“唯一的麻烦只是,我跟你父亲长着同一张脸。”
同一张脸……
云河蓦然抬头,再度对上了那张跟天帝如出一辙的脸。
此刻,那张脸上依旧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只是眼神间却多了一丝难掩的落寞:“因为诅咒的存在,你祖父祖母从小就把我和你父亲当成同一个人养。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张脸背后有两个人,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两个人,当成同一个人养……
云河脑海中霎时思绪万千,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觉得太过荒谬,慌忙摇了摇头。
就在云河盯着面前的茶盏出神的时候,伯父已经转身,自顾自忙碌了起来。
“这边的日子太难熬,你得给自己找个爱好。你大爷是下棋,你曾大爷是画画,你曾曾大爷是种田……如果你感兴趣,龙鳞阁里有他们的遗物。我的爱好是做菜,你的生辰虽然已经过了,但我还是决定给你做碗长寿面。”
有一个瞬间,云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待到循声走进厨房,才震惊地发现竟是真的。
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跟天帝长着同一张脸的男子麻利地切菜,热油,他清晰地听到了锅铲与铁锅摩擦的声音。明明曾无数次见过天后做同样的事情,但他却依旧无法抑制此刻的震惊。
这个男人,竟然在为他下面条……
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桌,他依旧一脸的懵逼。踏入传送阵的一刻,他分明已经做好了跟邪魔殊死搏斗的准备,浴血奋战,誓死不退。然而,现实却是,有人顶着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渣爹的脸,笑容满面地为他下了一碗面条。
哪怕这是邪魔制造的幻觉,都未免显得有些离谱,更可怕的是,这根本不是幻觉。
自称是他伯父的男子笑容温暖,眼神柔和,望向他的时候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
“曾经有人告诉我,吃长寿面一定要吃一整根的,可以一口气从头吃到尾。我其实很不擅长做面食,好不容易才做出这一碗,希望你能活得比我长。”
他没有说谎,碗里的面条虽然色泽诱人,但粗细并不均匀,抬头看去,甚至还能看到男人头发丝上沾着点点面粉。
脑补了一下对方做面条时手忙脚乱的模样,云河慌忙低头,用吃面掩饰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
面条一入口,他嘴角的笑意霎时便凝固了,不是因为难吃,而是因为太好吃了。明明揉得粗细不匀,然而不知为何,这碗面条竟让他尝到了母亲的味道。
每年生日,天后都会为他做一碗长寿面。她也总说吃长寿面要一口气从头吃到尾。
之前已经压下去的某个念头再度开始蠢蠢欲动,他只能大口吃面,努力压下自己心中堪称大逆的纷乱思绪。
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将注意力从面条熟悉的味道上转移到眼前精致的面碗上时,一直笑容满面看着他吃面的伯父竟从厨房的灶膛里拿出了几截同样似曾相识的竹筒。
注意到他的目光,伯父微笑着解释:“这是中午吃剩的竹筒饭。”
大逆不道的念头再度开始翻涌,云河只能在心中不住向天后道歉。然而,再怎么压抑,也压抑不住越发旺盛的好奇心。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伯父习惯吃饭?”
对于他们这样的神仙来说,一日三餐从来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然后,对面的男人仅用一句话就让他浑身寒毛直竖:“曾经有人告诉我,只要还能好好吃饭,日子就能过下去。”
云河彻底放弃了挣扎,干脆正襟危坐,乖乖听面前的男人讲述。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刚刚来到这里,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不吃不喝不动也不修炼,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你大爷想尽了办法都没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大概是耗尽了体内的仙灵之力,知道饿了,忽然某天发疯似的想吃她给我做过的竹筒饭,为了尝到那一口饭,我重新爬起来,试了无数次,终于成功复刻了记忆中的味道。”
男人仿佛已经随着叙述回到了那段曾经的时光,脸上的表情竟渐渐柔和下来,温柔得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先是竹筒饭,然后是长寿面,靠着复原记忆中的那些美食,我熬过了刚来地眼时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吃饭对我来说,大概算是某种活着的证明吧。”
“她……”云河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一个关键词,这个人称代词开始不停与天后的身影重叠,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面前的男子却完全没察觉到他此刻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兀自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哦,她是我喜欢的姑娘。只要一尝到这些熟悉的味道,我就能回忆起当初那些幸福的时光。”
云河已然放弃了挣扎,他甚至开始主动求证:“伯父吃酥山的时候加蜂蜜吗?”
面前的男子下意识地便答:“怎么能加蜂蜜?那是异端!要加酱油啊,咸口的酥山才是真正的美味!”
没有人知道,虽然宫宴上的酥山为了照顾众仙的口味永远是甜口的,但私底下,云河尝到的酥山上面浇的永远是酱油。
现在回想起来,天后每每提起曾经的那些过往,天帝总说不记得了。有没有可能,当初她遇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天帝锦麟?
而是,而是……
想到这里,云河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拧紧了拳,他竭尽了全力才让自己不露出异样。
“你跟那个姑娘,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伯父苦笑着摇了摇头:“能有什么后来?像我们这种没有未来的人,怎么配谈未来?”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
“曾经有段时间,我发疯般想娶她,哪怕下一秒就死去也无所谓。后来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到底有多自私。像我们这种没有未来的人,又何必去祸害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云河心中酸涩,面上却不动声色:“伯父喜欢的姑娘,一定天下无双。”
听到他的称赞,伯父点点头,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抹灿烂到极点的笑:“她的确温柔善良,天下无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她倒是愿意陪我承受一切,只是我舍不得,舍不得让她承受你祖父母曾经承受过的痛苦。与其让她承受那锥心刺骨之痛,不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
哈哈哈哈……
云河竭力忍耐,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你又哪里知道,你舍不得伤害一丝一毫的姑娘,却在阴差阳错间承受了双倍的锥心之痛。不仅爱人即将成为地眼的祭品,连她的儿子都在劫难逃。
“她后来怎么样了?”
云河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但沉浸在回忆中的男子却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打她关于她的消息。我怕万一得知她嫁了人,我会发疯。她过得不好我会难过,过得好我更会难过,不如从此相忘于江湖。”
他抬头望向外面暮色下泛着粼粼血光的湖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几百年了,她区区一介凡人,修炼资质又不好,如果没能修炼成仙,如今,大概早已渡过好几次忘川了吧……”
他的眼神实在太疼了,疼到云河几乎感同身受。
“伯父……”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终于还是生生忍了回去。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呢?
就在云河拼命调整心态之际,面前的男人已摇了摇头,笑着向他致歉:“年纪越大,越忍不住开始怀念当初的那些美好时光。大概是我魔怔了吧,竟觉得你的眉眼有几分像她……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他自嘲一笑,将依旧热气腾腾的竹筒饭递到云河面前。
“不说这些了,吃饭!”
“嗯,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云河的脑海中不停翻涌着天界种种。天帝的冷待与伯父温柔的眼神对比鲜明得简直触目惊心。
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天帝那样待他们父子,母后却依旧对他不离不弃。如果她当初遇到的人像眼前的男人一样温柔的话……
他也终于知道了祖父祖母望向他们母子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样复杂。甚至明白了为什么母亲那样深情的付出却依旧捂不热天帝那颗冰冷的心。
阴差阳错,竟至于此。
他多希望此刻有人能够突然跑过来告诉他,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眼前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可惜,这不可能,如果锦麟不是他的父亲,他就不会是天帝长子,此刻也就不会坐在这里。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越发鄙夷那个身为天帝的男人的卑劣。
他现在最好奇的反而是天帝当初娶他母亲的动机。
嫉妒?
面前的男子虽然笑容温文。但却掩盖不了身上的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疲惫感,他甚至还能隐约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想来,镇守地眼并非只是躺在这里而已。
愤怒?
一母同胞,境遇却天差地别。身为继承了天帝之位,享受众生膜拜的那个,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以祖父祖母二老的脾气,倒是的确有可能因为诅咒对伯父有所偏爱。但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难不成像天帝那样,知道长子必将遭受厄运,于是打从一开始就选择舍弃,甚至不愿投入一丝一毫的感情?
大约是觉得已经说过几句话,混得熟了,伯父一直蠢蠢欲动的手掌终于落到了云河头顶,温柔地揉了揉。
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云河微微一愣,旋即一股暖流缓缓涌上心头。九宸被天帝摸头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感觉?
“饭菜合你口味吗?”
“好吃!”
“好吃就好。浮玉山什么都缺,唯独好吃的管够。”
“真的?”
云河的随口一问,换来了参观伯父食材仓库的机会。他做梦都没想到,来到地眼的第一天,他参观的不是地眼镇守者的兵器库,而是食材库。
“这是风干酸与肉,盖上酱料蒸着吃特别好吃。”
“这是姑灌的鳝鱼,要用新鲜的切丝生炒才好吃,所以必须封在冰块里。”
……
身上依旧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男子笑容满面地向远道而来的侄子展示自己的珍藏,那自豪的模样,仿佛仓库里放着的不是琳琅满目的各色食材,而是冠绝天下的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