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陈一嘉有时会怀疑自己有人格分裂。一直活得软弱又窝囊的自己竟会暴起拿刀砍恨透的人，一直是好学生从不惹事的自己竟会跟坏学生一样蹲在天台偷偷抽烟，一直在人群里孤僻阴暗的自己竟会这样出格地喜欢一个人。
或许他早就感觉到，软弱外壳下的自己有着异与常人的尖锐，暴戾、叛逆、离经叛道……他只是刻意地将它们藏在心里，只让自己知道，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会让另一个人看到。
“你怎么还学会抽烟！你抽多久了！？”洛阳捉着陈一嘉拿着烟盒的手，语气很重。陈一嘉见过洛阳皮的样子见过洛阳生气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这么严厉的样子，而他这样仅仅是因为自己抽烟……就连陈建明也从没这么着急过。
面对洛阳的严厉，陈一嘉竟没有多害怕，这让他觉得挺奇怪的。或许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个人这么凶是因为关心自己。
“说话！不肯说我就……”洛阳想着威胁他一下，结果想了半天找不出任何把柄，毕竟他平时太乖了，最终只得说：“我就告诉你们班主任，他还在办公室，我看到了。”这典型的好学生说辞简直让刚才的严厉哥哥形象掉了个彻底。
原来他一直在办公室附近等我补课结束，难怪他能跟到这里来，陈一嘉想。
“说话！”
“没抽多久，就抽过一根。”陈一嘉低着头，小声回答了洛阳。准确来说，应该是只抽过小半根。这东西太呛人，他实在不会抽，熬不过半根就扔了。他只是喜欢把它随身带着难受的时候闻一下，他并不喜欢抽烟。当然，除了特别难受的时候，特别难受的时候他就想点上，就像上次在教学楼后看到林帅和他女朋友亲嘴而点上第一根烟那样。
洛阳打量着陈一嘉依旧一脸乖巧的软软的表情，觉得他应该不是撒谎。他要是经常抽烟，身上应该会有一股烟味，不会闻起来这么干干净净的。洛阳在家里也并没发现他偷偷跑出去吸烟过。
他大概是最近开始的，要是让我知道哪个王八蛋教乖孩子抽烟，我要把他抽剩一缕魂烟！洛阳气愤地想。
陈一嘉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小心翼翼地看着洛阳的神色，活像个考了0分等着挨批的小学生。这种感觉很奇妙，陈一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真的把洛阳当哥哥了，会喜欢跟他在一起也会害怕挨他的骂。当然，这一切他都藏在了心里，不曾向洛阳流露过一星半点。隐藏自己的情感似乎是他最拿手的技能。
过了半天洛阳最后还是没骂他，舍不得。
洛阳叹了口气，好好的青葱少年却跟个老妈子似的，“这东西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许抽了，知道吗？”
陈一嘉点头，心里有点高兴，他知道这事能这样盖过去了。看到他答应，洛阳终于松开了他拿烟盒的手。这让陈一嘉松了一口气。
“把嘴张开。”洛阳突然说。
“什……”么字还没说出，一个偏硬的东西塞进嘴里。甜的，还有点腻，是一根奶糖味的棒棒糖。
“抽烟只会让你的肺出问题，不能帮你解决任何问题。”洛阳收好了糖纸，“以后要是还想抽烟就找我，我请你吃糖。”
“你怎么包里带着糖？”陈一嘉咬着糖，嘴里含糊不清。
“哄小孩的。”
陈一嘉含着糖，不说话了。
“真信了？”气过后洛阳脸上重新放晴，跟平常一样逗他，“吃点甜的对心情好，所以我喜欢包里放着糖，不是哄小孩的。”
你也会心情不好么？陈一嘉每天看到他跟大金毛一样笑容灿烂，没哪天见他心情不好过，但他没问出口。
快日落了，高楼上看日落特别美。两人靠在护栏边上，一人叼着一根糖看着操场上的男生投球，落日下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金色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奶甜味，说不出的惬意。这份惬意也让陈一嘉忘记了办公室那通电话的郁闷。
含着嘴里的糖已经完全融化了，只在舌尖留下那一点点甜腻的香气。球场上的男生陆续散场，该回家了。
洛阳抽出嘴里的塑料棒似乎要拿去扔，他想起什么一样来了句：“把那盒烟给我。”
提起那盒烟，心里就跟突然抽了筋一样咯噔一下，陈一嘉有点害怕地看着洛阳。他要是担心自己会悄悄抽没收了扔掉倒没什么，但要是他好奇打开了……
陈一嘉不太敢想象洛阳看到自己藏着一个男人照片后的表情。
“不用你来……我下楼再自己扔……”陈一嘉心虚，连话都结巴了。
这反应傻子也看出有问题，洛阳当然也看出来了。
“我不扔，我就看看，拿给我看一看。”
陈一嘉哪是怕他扔，他直接扔了最好。他怕的是他要看呀！
“没……没什么好看的，我现在就扔掉。”
他拿起让地上的书包就要跑，比做了贼还心虚。这是要毁尸灭迹的节奏，洛阳觉得这事不简单了。
洛阳把身子挡在门口前，伸手道：“给我。”
陈一嘉死死捂着包，依然抵抗：“不！”
这一来二回，两人拽着书包你拉我扯，最后竟掐起来。陈一嘉这兔子真的急了会咬人，书包被洛阳抢走后竟一口咬在他胳膊上。被咬的洛阳震惊，他没想到他会急成这样，竟然还会动口咬人！烟盒里的东西竟让他如此着紧，这让洛阳担心，担心里面装着比烟更出格的东西……
因为这份担心，洛阳顶着咬人的陈一嘉还是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盒子。
淡淡的香烟味扑面而来，陈一嘉看着那个被打开的盒子无力地松了口，他知道自己完了……
大概在两年前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后，陈一嘉就刻意避着别人，他不敢和别人过多接触，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和扭曲。他以别人都走在平坦康庄的阳关道，自己只能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的孤独和悲怆小心翼翼地度过自己的怪异青春。他以为只要自己小心而沉默，他就跟别人一样他就能永远藏着那个怪异扭曲的自己，可万万没想到那个藏得紧紧的自己还是被人发现了。而且是一个共处同一屋檐下的人。
烟盒里除了香烟只有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洛阳认得这男人，他是陈一嘉的班主任。
少年爱慕的心思最容易猜，洛阳看到这照片再结合陈一嘉的反应马上就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这让他有点震惊。陈一嘉对这事本来就敏感，看到洛阳的表情心里直沉海底。他消极地向着最糟糕的方向猜想洛阳对自己的评价。
你为什么会这样？你这是病你得看医生？还是……你真的太让人恶心了？
太阳完全落下，到处灰蒙蒙的一片。洛阳没说话，他将那张照片放回烟盒，轻轻放在陈一嘉手心。陈一嘉捏着那个藏着自己不堪秘密的盒子，连手都是抖的，他甚至不敢直视洛阳。
感觉到他抖得厉害，洛阳伸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一嘉，看着我。别害怕，这没什么可怕的。”
“不……”陈一嘉连声音都颤抖，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不正常，我变态……我很恶心，你也觉得我恶心吧……”
不正常、变态、恶心。原来陈一嘉一直这样想自己，这让洛阳的心都要揪成麻花了。他伸手把人抱进怀里，拍着背安慰：“不，你不恶心。我不会觉得你恶心，没人会觉得你恶心。”
陈一嘉还是受不得别人对他好，洛阳这一句“我不觉得你恶心”就让他本来能忍着憋着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我不恶心吗？我正常吗？我这样是正常吗？”这个秘密压着心里太久，他不敢问别人也没人可以问，现在它终于被戳破了，他再也忍不住喊出这个疑问。
“正常，你当然是正常的。”洛阳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我们俩兄弟没一个地方相似，但其实还是有的。”洛阳一边安抚着陈一嘉，一边鼓起勇气说出一个真相：“在这种事上我们不但相似，而且还一模一样。”
今天不用上班，陈一嘉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猫屋狗舍的。
自己是曾经做梦想过中彩票的，但陈一嘉做梦也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对家里人出柜，而且能出柜成功，而且对方还诚恳地也对自己出柜！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你未来的大嫂。”洛阳将显示着自己和贺小乐合照的手机递到陈一嘉面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下你相信了吧。以后不许说自己变态，说了就等于骂我也是变态。”
要是说被发现秘密瞬间脑子里是有一群鸭子在呱呱呱，那现在他脑子里就是有一百群鸭子在呱呱呱，还是每只鸭子都拿着大喇叭在呱那种。但这群鸭子呱完后，他心里有种安稳的感觉，一种在黑暗寂静中孤独地行走突然发现路上有同伴的感觉。
“好了，我把自己的老底都交代出来了，我们可以聊聊了吧。”洛阳也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跟家里人出柜，他明明是忍到洛女士去世那一刻都不敢说的。但为了把思想往自卑阴暗方向发展的弟弟领回阳光底下，他把自己阔出去了！你看你哥跟你一样呢，你没什么不正常的！
其实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刚出了柜的洛阳心里有种轻松的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现在他也想要陈一嘉轻松一点。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只是觉得你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了。你跟我说说可以吗？”
面对洛阳的诚恳和关心，陈一嘉最终点了头。这一刻他确实需要倾诉。
“会有点疼，忍着。”刚才互掐时下手太重陈一嘉手腕又太细，洛阳看着那道青痕给他上药时感觉自己刚刚简直是使出了九阴白骨爪。洛阳自认自己平时还挺有分寸的，刚才真的气急了。
“没事。”陈一嘉摇头，十分不好意思：“刚才我还咬了你……疼吗？”
想起刚才两人差点滚地上的一顿互掐，洛阳笑了觉得那时候他们跟幼儿园生似的，“我皮实着呢，不疼！”
将从老板娘那借来的药油倒在手心慢慢搓热，再轻轻揉在那手腕上，他边揉着边问：“你在学校不跟其他男生合群，就是因为这个？”
“嗯。”陈一嘉点点头，“怕靠近他们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怕他们发现我不一样。”
“你有点傻呀。”虽然了解他的自卑与敏感，但洛阳还是无奈。
“怎么傻了？”
“你会见了个男的就喜欢吗？”
陈一嘉拼命摇头，光喜欢这一个他就诚惶诚恐了，他怎么可能喜欢其他的。
“就是咯，你又不是见一个喜欢一个，看到帅哥就流哈喇子。为什么要担心自己表现奇怪而不交朋友？不傻吗？”
是挺傻的，听着就像防噎废食。
“去交几个朋友吧，这没什么可怕的。”洛阳跟开解有交友障碍儿子的老妈子一样劝说，为了让他相信这没什么可怕的洛阳握住他那只刚上完药的手，说：“看，其实刚才我们一直在肢体接触，你也没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呀。”
他这一提醒，陈一嘉身子僵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手。洛阳捉住他的手，不让他抽回去反而在那青痕上轻轻按着，“你会突然表现紧张觉得不舒服，其实就是心理影响，是能克服过去的。”
这下陈一嘉不得不承认，洛阳说的都是对的。因为他过分在意过分小心敏感，所以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紧张。
演示做完了，洛阳松开了陈一嘉的手。陈一嘉揉了揉自己发青的手腕，看着分析这种事有条有理的洛阳，不禁对他好奇，“你发现自己不一样后，没有害怕过吗？”
“不害怕……”洛阳拧紧药瓶，笑得一脸无所谓。陈一嘉刚想开口说什么，洛阳接下去：“不害怕是骗小狗的。”
差点变成小狗的陈一嘉：……
“发现自己不一样的时候大概是初三吧，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洛阳阔达地直面自己内心，慢慢回忆起那段懵懂的时光，“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又不敢跟我妈妈说，其实到了最后我都不敢跟她说……”
“那时，我翻了很多书也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是有2——4的人跟自己一样的。这不是什么脑子搭错线的精神病。”洛阳一开始确实怀疑自己脑子有病也害怕过，但都靠自己克服过来了。
“再后来我升了高一认识了贺小乐，也就是你未来大嫂。我们在一起后，我更觉得我们这类人其实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就是喜欢的性别不一样而已。”
面对同样的问题，心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陈一嘉看着洛阳，觉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洛阳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
“在认识贺小乐之前，我跟你一样也是憋着的。所以，我明白自己憋着的感觉有多难受。”洛阳希望陈一嘉也直面自己的内心，面对问题不要忍不要逃避，而是努力解决它。他说：“我不想你跟我一样难受，所以如果你愿意说出你和老师之间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保密的，我发誓。”
“毕竟，我的秘密就在你手里呢。”洛阳晃晃手机上的照片，笑着补充一句。
洛阳愿意自爆性向秘密的真诚让陈一嘉有了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在这种同类归属感之中，他把压在心里的感情都倾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