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跪活
从安徽回来那天,童一娜到车站接我。
坐在副驾上,我放下车窗,让风灌进来,想尽可能让混沌不堪的头脑清醒些,可得到的始终是空荡的麻木和惆怅的落寞。
童一娜静静开着车,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是忧虑。
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街边已经张灯结彩,道路旁的树梢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我望着路边挂着笑意,沉浸在欢快气氛中的人们,却沾染不上任何喜气。
“阿肆……”她轻轻唤了声。
“嗯……”我依旧看着窗外,思绪不知飘向哪。
“我可能得回趟泉州。”她说。
“嗯……”我只是随口应着,并未在意,依旧呆滞地望着窗外。
到家后,童一娜走在前边,打开房门时,她先一步钻入其中,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两幅对联冲我惊喜道:“当当当当~”
她挂着笑,不等我反应,拉着僵硬的我往外扯:“走叭走叭,我们来把对联贴上!”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我拖到外边,然后又自顾自进房间搬出凳子,拿上剪刀和胶布,一个人风风火火张罗起来。
我明白,她是想让我释怀,尽量让情绪高亢些,好让我从悲伤中脱离。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上上下下忙活,时不时把胶布放在我手里,让我替她拽着,然后她剪下一小截,贴在手背上,摇摇晃晃站上凳子,小心翼翼将对联固定好。
“你说你,哪有这时候贴对联的……”我终于被她感染,嘴角微微上扬张口道上一句。
她回头瞄了我一眼,看到我表情的变化后,脸上笑容更甚,踮起脚尖将对联抚平,蹦跶着用手掌拍了拍贴好的对联,那小脸上满是得意欣喜,感叹“嘿咻!搞定!”
“过年你得回老家的嘛,到时候就得分开啦,先布置我们的小家。”她拍去双手的白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望着她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咻溜一下钻到我怀里,用手上没有拍净的白灰往我鼻子上一抹,灵巧说:“嘿嘿,喜庆吧。”
我淡然一笑,说:“喜庆,这样看起来更像家了,更温馨了。”
“是吧是吧!”她在我怀里欣喜道。
我突然想到什么,望向她说:“傻姑娘,你往年都在哪过年。”
她愣了愣,说:“回泉州老家,我亲奶奶那儿。”说罢,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失落,装作毫不在意地说:“但我觉得过年嘛,和平时也没什么差别,反倒是吵闹,麻烦……”
我顺着她的头顶一直抚到发梢,缓缓说:“今年和我一起回家吧。”
她一愣,目光中难掩是欣喜,但那欣喜一闪即逝,随即低下头,轻声说:“诶呀,这就见家长啦……真好……”
“怎么,不愿意吗……只是一起回去过年……”我说。
“愿意呀……”她抬头,露出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说:“我可想啦……”
过了一会儿她都没有下文,只是扎在我怀里。
我们就这样静静站了很久。直到分开,我依稀听到她小声说了句:“如果可以,真的很好啊……”
晚餐,她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菜色诱人香气扑鼻。
我有些惊讶,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印象中她明明只会下面条的。
“开动开动!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她盛好饭端过来,不同往常,她把椅子搬到我身旁,和我并肩坐着。
“先喝汤……这是我在早市买的小母鸡,可嫩啦。”她端起汤碗,给我装了满满一碗,放到我面前,“放了枸杞红枣还有百合,大补哦。”
我拿起勺子舀进嘴里,鲜甜滑润,眉头舒展不禁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好喝!你还留着这手艺,深藏不露呀。”
得到我的夸赞她很是开心,一个劲儿乐着,然后起身开始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菜肴名儿:“炒牛舌……辣炒包菜……秘制炒蛋~”
我挨个尝过去,频频点头,说:“你这手艺早就远超我了,严重怀疑你之前懒得下厨,光打下手。”
“啥呀,我那时候真都没怎么做过菜,都是前段日子给你打下手边看边学哒。这两天自己闲在家里,上网搜了些视频试了一下,不过看来很成功呀,能得到小王同志的认可。”她坐回位置撑着下巴开心道。
“感觉你笑里藏刀,难得下厨又整这么丰盛,怎么,晚上要我加班?”我暂时忘却老郭离去的痛苦,勉强挤出笑容恢复以往不着调的模样。
“你呀……就嘴贫。”她静静望着我,眼眸柔得能渗出水。
“别干愣着呀,你也多吃点。”我鼓着嘴咀嚼道,起身给她盛汤夹菜。
她点了点头,小口小口吃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深夜,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瞪圆清醒异常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杂乱不堪的思绪。
童一娜翻过身抱上我,我侧头,发现她那双美眸也灵动着,于是开口轻声说:“我以为你早就睡着了……”
她摇了摇头,静静地缩在我身旁。
过了许久,她小声说了句:“阿肆……再借我一晚吧……”
我没有细想,更没有过问她突如其来这奇怪的请求,将她拥入怀中,像一年前那晚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借给你啦。”
她的神色终于安稳了些,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
看着她安然睡去,我也渐渐有了困意,眼皮沉重,悄然睡着。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格外早,身旁却没有童一娜的身影。
那触不可及,如梦泡影的感觉卷土重来,我一下从床上翻起,唤了几声“一娜”,房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环顾房间,她的行李箱已经不在。昨晚到家沉浸在迷离中的我没有注意,她的东西似乎早之前就被收了起来,床边的化妆台也空空如也。
我这才想起路上她似乎提了一句,她要回泉州一趟,只不过当时的我望着窗外没有在意。
餐桌上有一张纸条。
这姑娘又玩这套。
我捏起纸条,上面是她秀气的字迹。
“乖,我走啦。再和你打个赌,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要来接我回家哦……在那之前,在我回来前,先别联系我啦,不然我会很想你的……等春天来了,油菜花开满武夷山田野的时候,再替我系上一次红绳吧……”
放下纸,那条赠予她的,由我为她亲手系上的红绳,不知何时回到了我的左手腕上。应当是她趁我睡着时偷偷系上还予我的。
走到窗台边打开窗,寒气一股一股地灌入,薄纱般的窗帘被吹起摇曳。
她还瞒着我许多事。
她还是没变,总想一个人去面对解决,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我,亦如我对她一般……
下午我收到老大的消息,他让我到他的新茶室喝茶。
我按他发来的定位到了那,却发现熟悉的银灰色es260停在茶室的门口。
胸腔里的家伙止不住颤动,它向四肢发出指令想快步向前进到茶室确定那个身影是否就在里边。似乎在后怕童一娜的不辞而别会成为短暂一生中又一遗憾,所以想要再见她一面……
别紧张,小家伙。
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从不食言。
就像上次她留下的字条不是么。
她让我们只需要相信童一娜。
当然,能在离别前再见一面的话……
也不错。
我还是加快了脚步来到茶室门前,推开沉重木门的同时无意识向里唤了声“一娜”。
茶室内,只有老大一人坐在茶室中央泡茶,平日气定神闲的他,今天提起公道杯倒茶的他似乎有些吃力。
我收拾情绪,打了招呼,在与他相对的桌前坐下。
他倒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不似过去让我品饮,然后笑着让我猜猜看是什么茶,而是沉着声开口:“雅娜走了,把车子还给我了。”
虽是意料内的事,但心底闪过一瞬失落,我立马恢复镇静,说:“我知道……她回泉州了,应当是有些事要处理,还会回来的。”
老大停下泡茶的动作,看了我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说:“看来她没有和你说那些事。”
我心一沉,但还是尽量保持冷静问:“什么意思。”
老大从茶桌抽屉拿出一包烟,给我递上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后点上,缓缓吐出一团烟雾后方才开口:“如果只是简单地处理事务,她直接把车开回泉州就是了,没必要把车还我。”
他见我拿着烟愣愣的沉默不语,把打火机推到我面前继续开口:“她和我辞职了,辞去了泉州那的工作。”
我把烟放进嘴里,拿起老大的打火机,“吧嗒吧嗒”按了许久也起不上火,心生烦躁眉头不自主皱了皱。
“一肆……”老大带着关心的语气看向我。
我摆了摆手,把点不燃的烟和火机放回桌上抬头,抚了抚额头说:“不碍事,老大你说。”
“是这样,雅娜那丫头不想给你添压力,应该没和你坦白她家里的事,我和你说说她家里的情况。”他深吸一口气,“她父母离婚后,都没有对她尽到什么抚养义务,她靠自己一步步爬过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和她父亲错开时间,回老家看望老人……”
“大概一年前,她奶奶病倒在医院,自打她工作起,她就需要往医院交大笔的医疗费。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拼命,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苦苦坚持着,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原本她可以安安心心在武夷山帮我打理这的茶叶产业,但为了拓展业务,才回到泉州那寻找新的机会,另一部分原因就是泉州那离得近,方便她回去照顾老人……”
“不对吧……那她父亲呢……”我回想起什么,看向老大打断道,“一娜父亲不是很有钱的商人吗,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承担这大部分压力吧。”
“应当是早些年,我不太清楚具体时间,雅娜父亲童文杉生意经营亏损严重,名下企业全部破产后便一穷二白,听说那之后又染上了网赌,欠了一屁股债,东躲西藏的找不到人影。”
老大蹙着眉头,说罢端起茶杯将茶一口饮尽,“半年前童文杉找了回来,莫名其妙说要给雅娜定门婚事……雅娜当然不肯,但童文杉一直不罢休,也不知从哪要到雅娜的工作地址,天天跑到工作室去吵,雅娜被逼无奈,这才回到武夷山住在我那。”
我低头看着面前澄红的茶汤,倒映出我的面容,不知是平静还是无力。
老大将一旁冷透的水注入盖碗,潦草盖上,“雅娜奶奶也一直在给她施压,让雅娜听她父亲的话,答应童文杉替她安排的婚事。她和她奶奶关系还算得上亲,老人家早些年一直很照顾她,现在老人快要病倒,临终前就这点要求,雅娜也很为难……”
“雅娜似乎给他们说道过你的事,但他们依旧油盐不进,执意要让雅娜回泉州。前些日子你去安徽的时候,她到我这哭了一场,她说她真的快扛不住了……”
“过去雅娜也承受着重压,总是带着无言的疲惫,但依旧积极乐观,昂扬着脑袋告诉我她没有问题,不想把她自己面临的难处告与我。那丫头生来就是这股轴劲儿……”
“但那天她到我这来时,我第一次看见她这般疲惫无措,那是对家人的心寒和对未来的无助,她也知道你比较敏感,害怕你知晓这些后也会承受更大的压力,她害怕失去你,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
我回想起昨天到车站接我的她不露声色,神态一如往常,也未过问提及老郭的事,回家后更是奋力开导我让我打起精神。而我沉浸在老郭逝去的伤痛中没有仔细关注她的情绪,忽而觉得无比愧疚,鼻子一酸。
“雅娜说童文杉那疯子怎样都好,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连她唯一信任的奶奶,也没能站在她这边,反而倒戈与童文杉一同给她施压,她真的有些绝望了。她奶奶说,她可以呆在武夷山生活,可以寻求自己心怡的对象,但对方必须有能力先在泉州买一套房。”
我露出一丝苦笑,从牙关挤出一句,“这不自相矛盾么……如果支持她在武夷山工作生活……又何必多此一举先在泉州买房,老人家不知道现在大部分人,即使两人一起努力大半辈子也只能凑出一套房么。”
“她奶奶明显知道当下的社会形式,她是精明的。因为一肆,你遗漏了一点……”老大迟疑片刻后看向我说,“雅娜父亲二婚后生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身子一颤,恍惚中将所有事,连同一娜漳州那晚对我哭诉的事全都串在了一起。
“暂且不说雅娜和他的关系一直不融洽,就算他们不计前嫌,雅娜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儿总归要出嫁的。这就是童文杉所要面对的事,没有人会给他养老,更别提他现在倾家荡产拖欠着一屁股债务……”
“雅娜奶奶很显然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必须要求雅娜和她未来的对象能够在泉州安置一套房产。她自己已然时日无多,只是为她儿子后半辈子图个安稳地。”
老大说完停下关照着我的状态。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带着平静看向老大:“嗯……理解的,从他们的角度,他们没有错。”
“呼……”我将那股气吐出,故作冷静拾起桌面的烟放入口中,按下火机,火苗窜起,我终于吸到那口芬芳,却猝不及防被升腾的浊烟熏了眼,于是微眯着眼,撇头望向一旁,手背蹭去眼角被熏出的泪花。
“是啊……一娜条件优越,不愁找不到买两套房的人。童文杉再怎么错,也是童一娜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完全合理。她奶奶,老人家把一娜拉扯大,离世前就这点心愿,可以理解……”我像是自言自语叨咕,囫囵吞枣般潦草吸着口中的细支香烟,烟身随着烟头的赤红一下过半。
待烟雾徐徐吐出在空中弥漫开来,我将视线移回开口:“只是老大……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恨自己……”
我说着低下头,紧紧攥着拳头,咬了咬牙说:“我恨自己不能年少轻狂,掀桌而起,冲到泉州给她父亲一个大比兜,大骂他不配做父亲……我恨自己不是家财万贯的少爷,没法握着一娜的手站在病床前告诉老人家,安心好了,雅娜就交给我吧,您的要求我都能满足,不就是一套房罢……让她奶奶能够安心离去。”
“这操蛋的现实里,没有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什么莫欺少年穷……它没法再给我五年时间让我去搏一个蓝图,时间不等人,一娜奶奶和父亲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的肉,“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理解他们的处境,理解他们开出的要求,理解童文杉的困境,理解一娜奶奶的乞求。我只能理解,却什么都没法做到,夹身其中如同穷途末路的走狗……”
“可老大……我真的不想理解……不想只是理解……我好恨……我恨我自己没本事,我也恨童文杉,凭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那么大岁数,还活不明白,要给我们这些晚辈添乱呢……”
“妈的……”我面露苦涩带着些许疯癫骂道,笑中满是无奈,“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事让一娜来承担……凭什么让我们来承担……”
老大在一旁看着我自顾自宣泄,除了担忧,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
我苦笑着,掐灭还有大截未燃的香烟,继续开口:“可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不是么……我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够教我……”
“为何九年义务教育没能有这门课程……即使我是无药可救的差生,也能凭借打呼时依稀听见台上老师的只言片语,以及习题册上的标准答案留有些许方向。”
“可这题无解,它就像过去我做开心寒假,兴致勃勃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压根没有配标准答案……”
我自嘲着,将盖碗中冷萃的茶汤倒出,大口大口饮下后,咽了咽喉咙,用嘶哑的声音继续开口:
“呵,因为本就不该有标准答案……因为是我没有能力做这道题,所以错的必须是我。”
“这操蛋的现实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告诉我,我应该跪着,只有跪着我才配呼吸。但哪怕是树,它同样呼吸,却始终站着,要折倒它,就必须同时也断绝它的呼吸、生命!凭什么我们这样活生生的人,得跪着才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