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活着
我一直等到整段提示音结束，那毫无感情的冰冷女声在我耳边反复回放数次后，才麻木着用僵硬的手指挂了电话，霎时间心如死灰。
“要不……再打一个？至少不是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对吧。”我爸坐到床边询问道。
我木楞机械地点了点头，无神的躯壳再次点击屏幕拨打，然后打开免提。
又是一阵漫长的“嘟嘟”声，我看着空气呆坐在那，手机被我随意丢在被子上，我似乎已经放弃希望，接受了老郭自尽的事实。
“滴。”
就在这通电话即将再次回响提示音时，电话竟被接通了！
我死灰复燃，下一秒飞速捧起手机对着手机激动道：“喂！是老郭吗！老郭！你怎么样！”
“喂！侬说什么啦？侬是这臭小鬼的谁啦？”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揣着上海口音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是他朋友……您是？”我一愣，随即疑惑问道。
“啊啦，我是203房间的房东，我和你说啦，吓死我咧，你这个朋友，我早上过来找他要房租，看他门没锁，就推门进来看，哇，我的妈诶！怎么吊个头在绳子上面，整个人挂在天花板荡来荡去！你这朋友搞什么东西嘞，这搞死人我房子还怎么租啊，你说这样我冤不冤啦！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现在想什么，怎么这个样子搞嘞……”
“嗡……”一阵剧烈的耳鸣贯穿我的神经，白芒从我脑子里炸开，以中心为圆点扩散，嗡鸣声震慑着我的全身，之后我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下意识挂了电话，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视线空泛模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说好以后有你在，我就不愁没黄山抽的……说好来福建，再找我换红狼……怎么连你个老逼登也说话不算数啊……”我神神叨叨着，突然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又滚落下来，斜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爸妈守在一旁，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我，过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我却没有丝毫反应，依旧面部扭曲，痛苦地瘫倒在那。
我爸看了眼屏幕说：“郭羽辰。”然后替我接通了电话。
“喂喂喂，hello？hello？阿肆阿肆？老逼登，在吗在吗。”电话那头传来熟悉且贱里贱气的声音，不是老郭还有谁。
我一下瞪大双眼，从我老爹手中接过手机，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道，“老……老郭？”
“是滴，是我。”老郭嘿嘿笑着，飘飘然道。
“我日你大爷的郭羽辰！你他妈吓死老子了！”我下意识大喊，突然想到这是医院，赶忙又收住声。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老郭在那头爽朗大笑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冷静了些许，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于是关了免提把手机放到耳旁。我母亲和老爹隔着被子拍了拍我的腿，向我点头示意后退出了房间。
“哈哈，让你担心啦，骚瑞骚瑞啦。”他完全不带歉意地道歉道。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呼……所以是啥情况，刚刚你房东不是说你吊天花板上了，我以为你已经……”
“得感谢房东大姐出手相救，不然我可能真的交代在这了。”他深吸一口气说，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那个中年妇女遥远的声音：“臭小鬼，赶快把药都换上擦上！这脖子我看了都怕，还有还有！赶紧把绳子给我拆了！房租再宽限你几天！怕了你了真是！我去给你炒几个菜！待会儿记得过来吃饭！”
“诶嘿嘿，谢谢吴姐，谢谢谢谢，吴姐慢走。”电话那头的老郭好声好气说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接上话说：“刚把房东吴姐送走。”
我问：“所以你那到底……”
他缓缓说：“昨晚我挂了电话后，在房间里坐了一宿，清早终于下定决心，把绳子挂了上去。我和你说，这自杀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到上边，把脑袋钻进去……”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我现在真想冲到你面前给你俩大嘴巴子。”我忍不住吐槽道，却是全然放下心松口气，渐渐露出微笑，因为老郭叙述时的语气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想必已然想开了。
“刚套上去那会儿，那逼绳子勒得我脖子生疼，紧接着就觉得脑袋充血难受得要死，下意识想要挣脱，奋力挣扎却使不上劲，只能一个劲踢踏双腿空蹬，最后索性不挣扎，或者应该说没劲儿挣扎了。但我突然一想啊，你昨晚说的也对，算下来应该是你欠我钱来着，嘿嘿嘿，我就一把从天花板上来了个七百二十度空翻，脱离致命绳索，找你讨债来了。”老郭满不正经贱笑道。
我咽了咽口水，冷静沉声道：“得了吧你，这可和房东大姐说的对不上号，她说你可牛逼了，挂天花板上荡来荡去，技术能比得上马戏团专业演员。”
“哈哈哈，你就不能把我的形象塑造得高大些，房东吴大姐说得也不一定对嘛……”他不着调说道。
“最后是吴姐救了你是吧，你刚好挂那，被她碰巧撞见，就给你托下来了。可惜，差点就能吃席了。”我贫嘴道。
“我搁外边飘了这么多年，就算挂掉你也吃不上席。”他打哈哈道，随后他沉默片刻后，才继续用认真的语气说道：“阿肆，我意识模糊，接近窒息时，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你对我说的那句……记得呼吸，那时我们存在的证明……我突然迫切地想要活下去，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过。于是更卖力地蹬腿，整个身子就那么荡了起来，脖子连着脑袋火辣辣的胀得生疼，我都能感觉淌在外边冰滋滋的口水，随着晃动哗哗顺着滚烫的脖子往下流。接着我用尽力气双手抓上绳子想试试劲儿，看看能不能出来，根本做不到。胡乱瞪着，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尖叫，乱蹬的脚正巧踹到墙壁，那个铁钩很浅，绳子就从铁钩脱了出来。我整个身子落下摔到床上。之后吴姐把我扶好，去隔壁给我拿药，我大口喘着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
“快活你大爷……你差点真的挂掉了知道吗，下次见面看我怎么捶你。”我轻声骂道。
“哈哈哈哈，好，我绝对不还手！”老郭在那头爽朗大笑道。
我关心问：“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老郭开口说：“这不是吴姐替我上了药，但我因为脖子卡着，一时半会开不了口说不上话，就在床上躺了一早上。中午吴姐过来查看情况，我郑重给她道谢，想出门给她买点菜，中午一起吃个饭，结果发现手机没带，这才则返回来，吴姐说接了个电话，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就给你回过来了。你昨晚的时候有没被我吓到，哈哈哈。”
我说：“何止吓到，我搁医院里躺着呢。”
“啊？啥情况，怎么我没进医院，你进去了？又是心脏那的问题？我挂了电话后你没喘上气？”老郭语气紧张道，反倒是关心起我来。
我挠了挠脑袋，说：“这次不是，是拖鞋。昨晚你挂了电话，我寻思赶快报警让警察过去阻止你，结果电话还没拨就打滑栽沟里了，早上才被人捞起来送到医院。”
“怎么样！没事吧！怪我怪我。”老郭自责道。
我笑了笑，安慰道：“害，我身子骨好着呢，能有啥事，只是着了凉罢，其他都是小小的皮外伤，不碍事，下午就能出院，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他舒了口气。
“怎么，怕你自己没死反而拉上一个垫背的于心不安是吧。”我调侃道。
老郭嘿嘿一笑说：“那肯定啊，我自己没搞死自己，把你搞凉掉了，那我不得自责死，说不定知道以后又爬绳子上去了。”
我赶忙打住说：“得，你可别再爬了，我遭不住。”
老郭长舒一口气，说：“不会的不会的，想清楚了。”
我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问：“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郭叹了口气继而开口，说：“你走之后，家里来了电话，让我回去找份安稳的工作，你知道我都在外边飘了这样多年，不可能回去的，于是就和家里人吵了一架。后来听我姐说，那天吵完架，我妈下楼梯的时候摔着了，虽然最后没有大碍，但我难受的要死，觉得是我导致的，要是我听他们的，乖乖回家，不让他们难过生气，这事就不会发生，是我没有照顾他们的感受……可我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怎么可能回去找那种月薪稀薄的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呢。屋漏偏逢连夜雨，前几天，几个大客户都没谈拢，电池那里的生意也快撑不住了。家里人又打来电话让我回家过年，可我钱包空空，拿什么回去，再加上我妈的事儿，我没脸呀。这大过年的一个人缩在小屋子里，一想到信用卡还没还，身上一分钱没有，房租也交不起，突然就绷不住，想一走了之……”
随着他说完，我俩都陷入了沉默，随后我先开口道：“我这钱也不多，先打五千给你，你把房租垫上，先撑一个月，这两天好好放个假，吃点好的放松放松。”
他拒绝道：“谢了阿肆，心领啦。我现在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招，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这次经历甚至比我上次店铺烧了破产后抑郁症那段时光还来得深刻。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好好活着，就会有解决的办法，你说的嘛，办法总比问题多。”
我没有应声，切了屏幕，给他支付宝转了五千后说：“有这心态是好事，但也要有底气才能做事。钱我转过去了，今天可是大年初一诶，去好好吃一顿。”
“你丫……”他想破口大骂，爆了一半却咽了回去，继而充满歉意缓缓开口道：“谢了……兄弟。”
“说什么谢，哈哈，你说你会不会突然因祸得福，傍上上海的富婆，嘿嘿，我看吴大姐挺不错的，对你挺好。”我打趣道。
“嘶……也不是不行。”他长长吸气后说道。
我噗呲一笑，说：“得了吧，你也就过过嘴瘾。我知道你脸皮厚，但也不至于会干出吃软饭这种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儿。不过之后你可得好好答谢吴大姐，没事多帮帮人家，正经的帮忙哈。”
他说：“那必须滴！”
我抚着下巴对电话那头的他低声嘀咕：“他们不是说人在逆境时，运气反而会特别好，你要不买张彩票试试？”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我待会儿就去买。”他在电话那头笑道，过了有一会儿，他又恢复大哥的语气叮嘱道：“一肆，你也得好好保重身体。你那破心脏，天知道还能扛多久。你也要记得好好呼吸。”
“哈哈……知道啦……”我音调柔和下来道，然后继续开口：“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才有希望！人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只要气没断，就昂首挺胸，骄傲自信地往下过！”
老郭正声附和道：“你说得对，不管怎样，还有一口气就得用尽全力去呼吸。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还有机会。”
我微微一笑，看向窗外明媚阳光下的草坪，一只大白鹅正伸展身躯“哗哗”地拍打双翼。乡下的医院，后院尽是医生养的鸡鸭，这大白鹅倒是少见。让见者惊喜之余，对那昂扬身姿挥舞双翼的气势感到振奋，望而生畏。
于是直起身，深深做了个呼吸，对电话那头缓缓开口，最后道上一句：
“老郭，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