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旧事天远
李凤泽在一个陌生的医馆内间醒来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却并不寂静，外面有人抓药，有人瞧病，吵吵嚷嚷的。
醒来后，李凤泽担心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引起王烛的疑心了，毕竟那样激烈的反应，任谁看了都会怀疑，不过经此一事，李凤泽对王烛所有的良好的幻想都彻底破灭了，也确定王烛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当年的御医刘锦。
突然李凤泽想起了车夫说过的那句“大允人不是都死绝了吗？”。
心脏像是被拧成了麻花一样，手脚无力地放着，李凤泽任酸楚一点点蔓延到四肢，任痛苦一浪一浪袭来，任心中的恨肆意增长，她虽然醒了，却一点都不想动，只是斜躺着，姿势都不换，如此躺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黑，外面暗了下去，隐约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蔡兄，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是王烛身旁那个郎中的声音
“哪里哪里，我家也养了许多宠物，他们也会生病，也会抑郁，需要时常照料着，一时疏忽没注意它们的情绪，它们就会生病呢。”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是是是，蔡兄言之有理，刘锦受教了。”
李凤泽听到这里，心中疑问，不仅长得像，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但是声音貌似不同，而且方才王烛杀大允人时，他都不动声色地看书，定然不可能是刘锦。
刘锦从四岁起就陪着她，她知道刘锦是个性子傲慢的人，但一心赤诚，当年王烛围城的时候，她遣散兰恩殿的人，让他们都回去陪着亲人，刘锦走前特意过来，直直跪在李凤泽面前，叩首道：“殿下请稍等一下微臣，等我微臣回去安慰好年迈的母亲后，就回来陪着殿下，微臣绝不会让殿下被任何人要挟，今日生死存亡之际，微臣定将尽力一搏，大允在微臣不一定在，但大允亡，微臣绝不独活。”
所以，李凤泽认为，此刘锦非彼刘锦。
门外二人进来后点灯，李凤泽依旧没动，刘锦看着躺在床上的李凤泽，不禁质问道：“不是说吃过药就会好了吗？怎么现在还昏迷不醒？”
另外那个老头不急不慢地安慰道：“莫慌，我看它是早就醒了，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刘锦走上前，看到李凤泽睁着眼睛，一眨都不眨。
老头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们是当着它的面杀猫了吗？怎么这么生无可恋。”
刘锦没有回答，只是喃喃道：“跟你说的也差不多了，都是王烛造的孽啊。”
李凤泽听着他们的谈话，可是又没有听，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刘锦抱起李凤泽，轻轻托着她，对那蔡老头客气道：“刘兄，眼下天色已晚，小弟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留下来吃饭吧，你嫂子都做好了。”
“不了不了。”刘锦连忙推辞道：“大过年的，你们慢慢吃就行，我一会自己随便对付两口就行了。”
蔡老头也知道自己留不住刘锦，他虽然不知刘锦在为谁做事，但看他那模样，总归不是江湖闲散人，只要跟朝廷里的人扯上关系的，他蔡老头都不想了解，不想过多交往，于是将二人送到门口后，就落了门板，回去睡觉了。
李凤泽安静地躺在刘锦怀里，一动不动。
刘锦知道会这样，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李凤泽这样，他内心的苦楚不比她少半点，但其中掺杂着一些如梦如幻的喜悦，他不敢相信她真的回来了，害怕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不过，应该不会是梦了，六年时间，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以前相处的时光，他都不曾梦到过，一次都没有。
回回睡醒意识到她又不曾出现在梦里，不自觉便潸然泪下，趁着月色，独自前往千冰洞所在的万凤山山脚下，没有王烛的许可，他是进不去万凤山的，更去不了千冰洞。
万凤山山脚有一棵柳树，是当年五岁的李凤泽随手插下去的柳枝，二十多年来年年发芽，落叶，无人照顾，独自生长。二十年前，李凤泽不过五六岁，三岁那年被人下毒烧坏了她的嗓子，也让她身体变得十分虚弱，其生父湘南王李宝林为了让李凤泽健康地活着，开始利用每次李凤泽出宫回王府的日子，偷偷教她武功。
从皇宫回湘南王府并不需要绕过万凤山，但李凤泽每次都要绕路去万凤山，停下车马玩耍一番才心满意足地回去湘南王府。
在李凤泽四岁那年的夏天，因为被下毒的事情刚刚落幕，她待在宫里整日郁郁寡欢，身体又差，皇太后为她找来刘锦贴身照顾他，刘锦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去找李宝恩，请旨让李凤泽离开皇宫一段日子，原本刘锦以为要陈列好多条理由，没成想他刚提出，李宝恩立刻就答应了，把他在肚子里排练好多遍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大夏天，李凤泽穿着晚秋时的衣服，在御花园转悠，随手折了柳枝拿在手里把玩，刘锦让宫女把皇上的旨意跟李凤泽说了之后，李凤泽快速从御花园离开，激动地手里攥着柳枝忘了松手，直到上了出宫的马车，手心满是汗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让马车绕到万凤山，将柳枝插在山脚下。
刘锦问她为什么要特意把宫里的柳枝带出来种在野外。
李凤泽比划着并不熟练的手语，磕磕绊绊说道：“听说……它……很容易……活下去，我……也要……活下去，不管……在……哪里。”
在入宫做李凤泽贴身御医之前，他被皇太后特意安排去学了不同手势的含义，只是李凤泽并不熟练，有时候随意就比比划划，刘锦并不能全部领会李凤泽的意思，但这一次，李凤泽手势做的十分标准，刘锦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处柔软被戳中，不禁潸然泪下。
刘锦，生在并州的名门望族里，十岁那年，父亲暴毙，家道中落，原本的亲事也被退了，母亲将大宅子的佣人都遣散，开始学做饭，打扫家里的卫生。后来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讨债，母亲只好将大宅子卖掉，搬到皇城脚下，花重金也只买了个四面透风的小房子。
突然的变化，让他不止一次有轻生念头，但是一看到母亲的样子，他就不忍丢下她一个人，后来十一岁拜师在宫里当差二十多年的一个老御医洪弦歌那里，天资聪颖的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仅学了两年便精通各类医术的理论，又跟着洪弦歌四处游历三年，渐渐得了个小神医的名号。
洪弦歌死后，他原本想带着母亲回到并州，开个医馆聊以继日，没成想在他准备离开的前一天，皇太后派人来请他去贴身照顾公主，因为洪弦歌的影响，他对皇宫没什么好印象，于是准备进宫看一眼，然后推辞说学艺不精。
可是当他看到李凤泽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明明是被人下毒，明明这件事最后被皇帝不了了之，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还险些丢了命，她却依旧淡淡地笑着，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在御花园走着，那么娇小，那么羸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眼里有花，有草，有蝴蝶，有山，有水，有人间，却没有最该有的心机。
李凤泽的目光慢慢移向他，起先是诧异，而后淡淡地冲他笑了笑，周围人也看到了他，十分不满地挡住公主的身影，李凤泽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了，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个时常觉得人生无趣，想轻生的人，突然很好奇这个公主，他想知道，那样小的身体，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撑得起所遭遇的一切。
于是他留了下来，直到那次绕道万凤山，他才明白，有些人生来坚毅，从不肯向人生低头，他也不愿低头，却只是为了那可笑的脸面。
四岁的李凤泽见这个大自己将近二十岁的人哭哭啼啼地，有些慌乱，急忙抓着他的衣袖，扯了扯，比划道：“别哭……我没事。”比划完冲着刘锦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
从那之后，他陪着她在宫里，陪着她回湘南王府，陪着她在万凤山山间奔跑，听她比比划划说着对心仪之人的夸奖，看着她因为心上人被满门抄斩而哭得泪流满面，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也在慢慢调养她的身体，慢慢变得从一个眼神里就能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直到李凤泽十岁那年，小公主的生日宴上，皇宫里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是番国大巫师的人，说是能治好李凤泽的病，让她开口说话。
刘锦是不信的，他翻遍医书都不曾找到过一丁点办法，怎么可能用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就治好了。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信。
虽然不知道那个大巫师是谁，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第二日见李凤泽的时候，她已经能发出声音了，磕磕绊绊说着三岁时学过的话语。
从那之后，李凤泽便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每刘锦去检查她身体的时候，她都拉着他一直说到他离开。
刘锦对她一开始温温柔柔的印象也渐渐崩坏，对于小孩子的吵吵嚷嚷，烦的不行，有时候甚至想着要不要给她一副药，让她几天发不出声，可是也只是浅浅这样想了一下，毕竟李凤泽虽然会说话了，但身体底子薄，经不起折腾。
后来，李凤泽开始练武，开始常常请旨回湘南王府，再加上他的调养，身体渐渐强健起来。
日子是过得很快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曾经的奶娃终究会长大，刘锦的母亲也曾替他张罗过几门不错的亲事，但他都拒绝了，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想放弃的人，凭什么对其他人负责。
十多年的时光里，刘锦生命里就只有母亲和李凤泽，对李凤泽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从一开始的冷漠，不屑一顾，到后来不厌其烦的嘱咐，甚至开始暗地里操心上李凤泽的婚事，虽然从不在面前僭越地提起，但总是事与愿违暗戳戳地跟李凤泽说他某日碰上了谁家的公子，二人谈了什么什么，那个公子的品行如何如何。
时光十分平静地慢慢向前流淌，虽然外面时不时会传来战争的消息，但宫里总归离前线太远，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直到李凤泽十五岁那年，湘南王李宝林一死，一切都变了。
李凤泽秘密向皇帝请缨，以湘南王之子李宁冀的名义去接替父亲，统领大允军，她磨了皇帝半个月，半个月里各地传来战事告急，朝中无人敢应战，皇帝迫于无奈，只好应了李凤泽。
刘锦被留在了宫里，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御医，五年里，听到的都是她如何如何用兵如神的消息。
再后来，百官都知道那个用兵如神的战神是个女子的时候，开始唇枪舌剑地一致要求皇上治罪。
李凤泽又回到了宫里，她变黑了，变得消瘦，话也少了，她被草草扔去离国和亲后，便整日坐在窗前发呆，他担心她出什么事，就一直留在宫里，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王烛破城那天，他回去安慰她的母亲，只是一回家，便看到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寿衣，头发梳的十分整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一样。刘锦上前查看，发现他的母亲已经变得冰凉，身体僵硬，天气寒冷的原因，尸体并未腐败，看样子，已经有五六天了。
他并不觉得伤心，反而觉得应该庆幸，他的母亲受苦半生，临终时，老天终于厚待了她一回，让她不至于亲眼看着亡国。
就在他急匆匆往宫里赶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往城墙那边走，说是一个红衣女子在城墙上擂鼓。
他赶过去时，只亲眼看着她跌落下城楼。
他这一生过得并不能说如意，但最起码在遇到李凤泽之后，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寄托，如今母亲和李凤泽都离他而去，他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从小被教育绝不做亡国奴的他，决定刺杀王烛。
只是常年和李凤泽待在一起的人，能有什么心机和谋划？刺杀没有成功，反而是他信了王烛的话，留在王烛身边等她回来，一等就是六年。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