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烛脱罪
乾贞元年腊月十一,天气晴朗,武成王府先王妃三天的祭礼,昨天就结束了,说是祭礼,但是每年都热闹的很,倒像是欢快的节日,而青州的百姓们也慢慢将这祭礼变成了过年前的准备,在祭礼上采买年货,或者卖些东西贴补家用都是司空见惯的,王烛不管,也就没人在意了。
祭礼过后的街道上十分冷清,除了王翠翠的客栈还开着,其他的店都闭门了,穆棱子走在街上,元素抱着李凤泽在他身后跟着,三人都没有说话,倒是路旁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十分热闹。
终于出了王府方圆十里的范围,驿站的小厮牵来一匹马递给了穆棱子。
元素终于还是憋不住了,问道:“岑大人,真的不用我送送你?”
穆棱子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说道:“元统领留步,出来太久王府里的人会怀疑的。”
“他们怀疑了又怎样?”
穆棱子没有回答元素的话,只是轻叹一声道:“元统领,您是除了蔡公公外离皇上最近的人了,说话做事自当三思而行。”
“我知道,伴君如伴……”
“统领慎言。”
元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将那个字咽了下去,话头一转说道:“岑大人,那您路上保重,一定要保重。”言辞恳切,却像是意有所指。
其实三人都明白,穆棱子带着李凤泽去找元素的时候便被王府的人盯上了,一直跟到现在,应该是受了王烛的指示,穆棱子此去京城的路途遥远且艰难,那些人不杀了穆棱子怕是不会罢休的了。
“统领告辞。”穆棱子回头望了李凤泽一眼,随即策马而去。
李凤泽趴在元素怀里,看着穆棱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就开始思念,明明人影都还能看见,心中却慢慢爬上了酸楚。
“再见的时候,希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得了,我的猫奶奶,咱也回吧,皇帝交代的事儿还没办呢,得赶在他醒之前办了,不然肯定又说我怠慢了。”元素说道。
李凤泽被元素抱回王府,这次照样没有走正门,翻墙而入,悄悄溜进了之前各个御史住过的房间,原本以为王烛为了掩盖那次刺杀,所有的痕迹都会抹去,可是恰恰相反,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天射进去的箭都原封不动。
最后探查到钱望的院子,刚一推门,元素就被吓一跳,李凤泽本就容易受惊的人立刻就炸了毛,只见王烛坐在满是箭的房间里悠闲地喝着茶,看到二人前来,目光先是落到元素脸上,满是不屑,而后看向李凤泽,似是没料到一般,举到嘴边的茶杯顿了顿,可也只有一瞬。
“王……王爷。”元素显然没料到。
“元统领,请坐。”王烛眼神示意了一下倒在旁边插了少说十来支箭的凳子。
元素看了看道:“不用了,我还要回去跟皇上禀报。”
“元统领慢走,本王就不送了。”王烛颔首微笑。
元素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只能就坡下驴转身离开。
“等等。”王烛叫住已经走到院子里的元素。
“王爷还有何吩咐。”元素心里暗骂一声,可是人家是王爷,一品上柱国,得忍着。
“本王没认错的话,元统领怀里这只猫……”王烛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指了指李凤泽,道:“是岑大人的吧。”
“王爷也认识这只猫?”
“说来也奇怪,每当我看到这只猫,就能想起已故王妃,昨日还向岑大人讨要来着,被拒绝了。原以为宝贝的很,怎么就送与元统领了?”
“王爷说错了,岑大人并没有把这只猫送给我,不过托我照顾罢了,他要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带只猫不方便。”
“本王没想到,元统领竟是个爱猫的人,不然岑大人怎会把他心爱的猫儿交给你照顾呢?”
“哪里哪里,王爷说笑了,岑大人允诺等回了京城后,把他家祖传的邀月剑给我把玩两天,就凭这一点,我就能把这只猫当祖宗给供着。”
李凤泽心里纳闷,方才听穆棱子跟元素谈话,没记得有这个条件,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来这个元统领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憨直,不过也是,常年在皇帝身边混的人,哪个又简单呢。
“元统领如此喜爱兵器,却是拜错庙了,本王王府里有不少绝世好兵器,元统领大可以挑上一把中意的带走。”
“条件。”
“元统领,您整日陪在陛下身边,公务繁忙,不若将猫儿留下,本王代为照顾。”
“王爷这是要置下官于不义之地啊,我先答应的岑大人,古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虽是一介武夫,但大丈夫一诺千金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王爷不必再说,这猫儿是我祖宗,哪见过把自家祖宗送人的?告辞。”元素的官职虽说没有王烛高,但毕竟是常年待在皇帝身边的人,又在皇帝面前是一种憨直憨直的形象,所以谁的面子都敢不给,遇到有人弹劾,皇帝只是敲打他几句,也不会过分责骂。
王烛看着元素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也不知道为何对岑单那猫儿有那么大的执念,或许,只是想要抓住那一点熟悉的感觉吧。
先前也有很多达官贵人为了巴结王烛,仿照李凤泽的画像给选了一批又一批的美人,那些美人里,人人都像她,或是眉眼,或是鼻唇,或是神韵,但是人人都不是她。起先王烛只是将人送回去,并没有在意,只当他们是来送礼的,后来王烛被送得烦了,直接将送来的那一批人砍死,扔了回去,自那之后,再没人敢送长相和李凤泽相似的美人,而庆阳公主李凤泽则成了整个青州的禁忌,平日鲜少提起,只说是已故王妃。
不光是王烛,就连跟了王烛十多年的徐管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往日里遇见那些和王妃长得像的人都直接抓起来扔进地牢,怎么偏偏觉得一只猫会像王妃呢?要不是那次在梅亭里,岑大人叫了句阿风,王爷就那么大反应,他老徐打死都不信一只猫能和王妃扯上什么关系。
徐管家看到元素离开后,从院外走了进去,不出意料,自家王爷果然在发呆,于是轻声提醒道:“王爷,人已经看不到了。”
王烛如梦方醒,抬眼看了下徐管家,起身轻拂了拂身后的衣裳,说道:“你怎么来了?”
“王爷陛下急召。”
“有说是什么事吗?”
“小人不曾听闻。”
“知道了,你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回西北大营。”
“王爷,又不在王府过年吗?”
“嗯,去准备吧。”
“是。”
王烛赶到元卿卿那里的时候,元素抱着李凤泽也在旁边,地上跪着那个被挠瞎了眼的暗卫。
“参见陛下。”
“上柱国快快请起。”
王烛起身,不动声色站到一旁,看着地上跪着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暗卫,一句话也没说。
李凤泽的眼睛滴溜滴溜在所有人身上都扫了一遍,大概判断出来这是皇帝在审问王烛,于是乐得看戏。她知道此时元卿卿还不敢将王烛怎么样,一来去年刚刚灭掉后周统一十国,王烛在军中威望甚高,在没有把他架空之前,对他动手无疑是给他一个谋反的理由,二来元卿卿忌惮普仙海那头的番国已经很久了,远在十国尚鼎盛的二十年前就有传闻说元卿卿想灭番,王烛对他还有用,最起码,番国一天不归入燕国版图中,王烛就能一直活着,一直做他的武成王。
堂上一片死寂,最终还是元卿卿示意元素挑起话头。
“王爷,地上跪着那人你可熟悉?”
王烛看了地上那人一眼,说道:“元统领不提本王还没注意,这么一说,他倒是和我一个暗卫长得十分像。”
“哦?”
“不过,那个暗卫一个月前就逃了,本王一直追踪不到,生死不明。可惜了,他那一家老小还在我王府养着呢,昨日他爹还问我找没找到他。哎,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还要操心自己的孩子,若是找到了,本王一定重罚他。”王烛叹道:“不知地上这人是何来历?”
“城门口抓住的,当时眼睛上蒙着布,什么也看不见还健步如飞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联想到最近的刺杀一案,我手下的人就把他抓回来了。”
“原来如此。”王烛颔首微笑道:“不知,这人可交代了什么?”
元素看了王烛一会,似是在观察他的脸色,可是王烛的脸色太正常了,就像是完全不知道的陌生人一样,于是长叹一口气道:“没有,这人还挺抗遭,不管怎么折腾他,他一句话也不说。”
王烛再次微笑着冲元素点了点头,便再也不说话了,方才那两句像是好奇,又像是陪着演戏的敷衍。
良久,地上跪着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颤颤巍巍说了句:“王爷。”
一句话,让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李凤泽并不觉得惊讶,这个暗卫是她亲自挠瞎的,所以只是竖起一只耳朵听那人接下来说什么,眼睛还是四处打量着几个人的表情,看着看着渐渐注意到元卿卿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微微有些颤抖,心想:这个元卿卿都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按说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才是,怎么激动到颤抖呢?
王烛面不改色,从容问道:“你认识本王?”
“王爷,小人知罪,求王爷救命啊!”
“你何罪之有?”
“小人……小人鬼迷心窍,假传王爷命令,刺杀九位御史大人。”
元素震惊道:“什么?竟然是你?”
元卿卿面上倒是还平静,但是袖子中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王烛满是震惊,怒道:“什么?你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李凤泽眯着眼看王烛在那里自导自演,冷笑道:“演技真是拙劣的很,之前我怎么就被这玩意儿给骗了呢?果然情爱这东西使人盲目。”
元素虽然脑袋不太灵光,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这是在为王烛开脱,于是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你假传命令能组织得了的?”
“回大统领,小人……小人偷了王爷的印章,伪造纸函,调动了府兵。”
“放屁!整个王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调动府兵难道其他人没有察觉吗?”
“小人谎称是机密,安排府兵秘密进行刺杀,并未跟府兵说杀得人是谁,当时王爷在外府中其他人忙着收拾宴会残局,所以并未注意到。”
“好,就算是当时没人注意到,那你杀人的时候那么大的声音,就没人注意到?”
“宴厅距离九位御史住处甚远,声音传不到。”
“那在御史住处服侍的人呢?也听不到?”
“这么大的事情,小人自然是将那些能听到的人都杀了再进行的。”
“尸体呢?”
“竹园枯井里,十具尸体。”
“来人。”元素冲门外喊道:“去,去查,竹园的枯井里,看看是不是他说的十具尸体。”
“是!”门外禁军回应道。
地上跪着的那个人扭了扭脖子,深吸一口气道:“大统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都交代,只求……”那人的盲眼微微向王烛那边偏了偏,又面向元素道:“只求放我一马。我什么都说。”
“杀了那么多人,还有一个是朝廷命官,你还想脱罪?老实交代,你为什么刺杀朝廷命官?”
“看不惯他们呗,虚伪的很,尤其是那个李硕峰,简直不是东西,就这样的人都能得到朝廷重用,这算狗屁朝廷?”那人大声质问。
“放肆!”王烛怒斥道:“燕国朝廷岂是你等贫贱之人可辱没的。”
那人浑身一抖,似是被王烛吓了一跳,随即,笑道:“十年前,京城南市大街上,太师李重德之子李硕峰醉酒从花月楼出来后,因撞上一女子,便将那女子的家人全部杀死,而后,一把火烧掉那些尸体,谁料那天大风一吹,整条街都变成了火海,更是数十人葬身大火里。”
“我那天跟父亲去城外溪边捕鱼,一回去,家都没了,更可气的是,那个太师李重德为了封口,将那些看见李硕峰杀人的人全部堵在火海里面,那里面,有我母亲,我姐姐,我弟弟,还有我未过门的妻子。不仅如此,他们还追杀我和我爹,将我们从京城逼到了青州,我和爹流离失所,最后被王爷收留。”
“而那李硕峰呢,一点事儿也没有,这算什么?你们谁来告诉我这算什么?”那人情绪激动,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脖子都变得通红。
所有人都沉默了,良久,元卿卿缓缓开口道:“有这等事?”
那人被白布蒙住的眼睛流出红色的血水,听到声音,朝元卿卿这边看过来说道:“千真万确。”
元素问道:“你当时并不在场,又怎么这么确定?”
“火海中,逃出来一个孩子,是我的发小,他亲眼看到了那场血淋淋屠杀的全过程。”
“是谁?”
“那孩子也被追杀,一路逃到青州。”那人舔了舔嘴唇,说道:“他叫王生。”
李凤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就是一个叫王生的暗卫险些要了她的小命。
王烛闻言开口道:“是暗卫王生?”
“是!王爷,就是他,是他告诉我这一切的。”
元卿卿轻咳两声,袖子中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连带着嘴唇也哆嗦着,可是却在极力强壮镇定,说道:“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孤竟然不知道,元素,你作为禁军统领,维护京城治安,你是怎么办事的?”
地上那人听到元卿卿的话,忽然磕头行礼道:“皇上万岁!”
元卿卿从王烛来对峙的那一刻就知道,王烛已经把自己从这场谋杀中撇得一干二净了,再审下去没有意义,他来青州的目的是西北大营,是没有王烛在的西北大营。
从钱望刺伤王烛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要以养伤为名让王烛留在青州,而自己北上,去西北大营里,去看看京城到处都在传的那个耸人听闻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元统领,犯人已然交代,你带下去接着审问吧,还有十年前那件事,你立刻修书一封到京城,让刑部一定要查清楚。”
“是,陛下。”
“陛下。”王烛开口道:“当年的太师李重德,因醉酒误事被贬出京,如今正在雍州任太守。”
元卿卿微笑着说道:“是孤老糊涂了,越老越忘事,那如此便直接从李重德查起吧,雍州是你的辖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另有一件事,孤难得来一趟北境,自然是要去西北大营慰问一下那些为大燕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
王烛道:“臣这就去安排。”
“上柱国作为我大燕第一功臣,从来都是枕戈待旦,不辞辛劳,孤听说,上柱国已经许久未在家过年了,且前两天遇到了刺杀,伤势严重,不若趁着伤病这个机会歇息几日,过个好年。”
王烛跪地行礼道:“谢陛下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只是皇上亲自在视察军队,主帅哪有不陪从的道理。”
“爱卿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毕竟爱卿你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啊。”元卿卿十分慈爱地看着王烛。
如果不是李凤泽早就知道这个元卿卿的心思,她差点就觉得这是标准的明君和忠臣。
“陛下厚爱,臣领命休养。如若没什么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
元素让人把那个暗卫带走后,走上前悄声说道:“陛下,您的身体……”
元卿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是手一直在颤抖,根本拿不起来。
“陛下,您的身体……微臣去传御医。”
“不用,孤早就命绝了,谁来了都没用,眼下这命是向上天借的,怕是熬不到来年开春了……咳咳……咳咳咳”
“陛下!”
“此去西北大营务必查清楚那传闻是真是假。”元卿卿面上斗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有气无力地交代着,几次想起身都没能起来。
“元素,你就……你就非要时时刻刻抱着你那猫?”
“这……陛下……”
“放下你的猫,过来扶孤。”
“是!”元素立刻将李凤泽放到桌子上,急忙去扶住元卿卿,边搀扶着边说道:“蔡公公呢?自上次他传召我后,就再没见过,是陛下安排他什么事了吗?”
“他在去西北大营的路上,今日午后应该就到了。”
“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这么早?那陛下的身体……”
元卿卿一个眼神过去,元素立马改话道:“陛下好好休息,微臣这就去安排。”说完抱着李凤泽就要离开。
“元素。”
“臣在。”
“明日不准带着这猫去,黑猫主邪,不可带到军营。”
“可是陛下……”
又一个眼神。
“是,可是……微臣将这只猫儿放哪啊。”
“放王府,回来再拿。”
元素极其不情愿地抱紧李凤泽。
“怎么?王府的人还吃猫不成?”
李凤泽看着元卿卿,心中万分感激,只要留在王府,那王烛的那些秘密还不是早晚能查出来,她才不想去什么西北大营,上辈子有一般时间待在军营里,除了一群肌肉发达,骚话连篇的大老爷们,什么都没有,哪有王府舒坦。
元素只好悻悻地道了声是,抱着李凤泽去找王烛了。
走在路上,元素把李凤泽贴在脸上,不舍地说道:“我的祖宗,猫奶奶,我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岑大人呐。你别怕,我会回来接你的,我答应岑大人照顾好你,就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喵——”李凤泽适当给了声回应,表示我知道了。
可是元素听到李凤泽的声音顿时抱着李凤泽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我的小奶猫啊,我还没把你捂热乎呢,怎么就不能带到军营了,你这么小,离了我可怎么活啊。”
李凤泽的脑袋被当成了擦泪的手帕,只能说道:“元统领,大可不必如此,你这让别人看见了,形象碎一地啊。”
可惜元素听不懂李凤泽的话,只是一味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