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埃丁城·邂逅贫穷
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穿过热闹喧嚣的码头，越过繁华城市边缘的铁栅栏，一头冲进了混乱拥挤的贫民窟。
然后在贫民窟狭窄逼仄又错综复杂的巷道里彻底迷失了方向。
其实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追击者跟在身后。他们拼命奔跑，只是想甩掉恐惧。
然而停下脚步后，恐惧感却仍然悬在心上，如影随形。
“培熙，你说刚才的事情，有人看见吗？”芭芭拉一边喘气，一边不安地问。
“不知道。”培熙回答。
“那个人会死吗？”芭芭拉又问。
“不知道。”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芭芭拉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里如同一片废墟，被五颜六色的垃圾点缀。
她看不到一栋完好的房子，两侧皆是由废旧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棚屋，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酸腐味道，让空无一物的胃口也会产生干呕的冲动。
恐惧在心头渐渐消散，可是眼下身无分文的境遇和这片迷宫一样的贫民窟，令她茫茫然不知所措。
培熙能回答的依然是“不知道”。
他在一根排水管道上坐下来，看着巷道间提着水桶或是扛着麻袋来去忙碌的人影，压抑地发出一声叹息。
“我现在甚至还没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偶尔也有人向这两位不速之客投来陌生而好奇的目光。
芭芭拉在培熙身边坐下来，一团泥污从头顶的塑料棚掉落，正好滴在了他的脸颊上。
培熙没有去在意，任由那团湿嗒嗒的泥污在脸上蜿蜒成线。芭芭拉却扯着袖口，轻轻为他揩拭干净。
“你把衣服弄脏了，更不好洗。”培熙说。
芭芭拉侧过头，瞧了一眼培熙明净的侧脸，然后又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衣襟。
“我的衣服已经脏了，可你应该是干净的。你瞧，我现在这个样子，和眼前这片贫民窟是不是特别搭调？”
培熙嘴角牵起一丝干涩的笑意，然后也扯起自己的袖口，去揩拭芭芭拉脸上的尘垢。
“擦不掉的。”
芭芭拉躲开了，她拂去培熙的手，在培熙茫然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狼狈的轮廓。
“对不起，培熙，你不该救我的。”芭芭拉说。
培熙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消化这一猝不及防的变数。
“你和南薰都这样，无论处在怎样的境地，都不会扔下善良轻装上阵，可你难道没有发现，就是因为善良这个你不愿舍弃的东西，才让你遭逢厄运？”
“厄运？倒也不一定。”
培熙笑了笑，脸上的表情依然压抑。
“想象一下，如果我现在不在这里，那我就应该还在那艘船上，十多天后，抵达马赛，然后动身去塞尔里希，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厄运。在这贫民窟里，我还可以自生自灭，但如果到了马赛，我便是身不由己。”
“你是在刻意开导自己，”芭芭拉说：“我才不相信，你在贫民窟和马赛这两者之间会选择贫民窟！”
“噢？”
培熙惊讶地挑起眉毛，转头看向芭芭拉，“为什么？”
“虽然马赛的下一站是塞尔里希，可只要你能从塞尔里希顺利通关，再下一站，就是莫先生为你安排的大学。而贫民窟永远是贫民窟，没有下一站。”
“看来你还挺了解我的。”
“不，我只是很了解我自己，”芭芭拉的脸色突然变得深沉，“然后，我知道我们是同类。”
“是啊，象牙塔之于我，就像教堂之于虔诚的教徒，我的人生只有从那里经过，我才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
芭芭拉笑着问：“那你想成为什么呢？”
“医生。可是莫本利却硬给我安排了商学专业，我才不想学商学呢，我对做生意一点都不感兴趣，也不想一辈子做他生意场上的棋子，我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是希望自己能拥有实实在在的真本事，不依附任何人，并且能给我爱的人平静安稳的生活。”
培熙沉吟半晌，对身旁的女孩道：“你呢？”
“我想成为一个小说家。”芭芭拉说。
“噢？”培熙努努嘴，表示不理解。
“你不懂的，写作的过程，就像是在给自己筑窝，文字像是魔法，现实中那些你想得而不可得的美好，统统可以靠文字来实现。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你就算为爱情或者梦想粉身碎骨，也会有一种荡气回肠的快感。”
芭芭拉一边用脚尖捻着地上的破塑料瓶，一边喃喃倾诉：“写故事的时候，你就是命运之神，你笔下的主人公任凭你摆布，这真的……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
“认识你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会写故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读一读你写的故事。”
“我是不会给你看我写的故事的，”芭芭拉嘴角衔了一抹淡淡的笑，“你如果看了它们，会更不喜欢我的。”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沉落，晚霞金色的流光在天边漫漶。
培熙抬头仰望，让自己的眼眶只盛得下天空，时间久了，便能生出一丝错觉。
好像此刻，天空下面是安静的烟瓷海，而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南薰。
“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芭芭拉对仰望苍穹的少年说。
“你以后也一定是一名优秀的小说家。”培熙对芭芭拉笑笑。
袅袅炊烟从低矮而密集的棚户间升腾而起，那种味道和从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腐臭很搭调，丝毫挑逗不起他们高高在上的味蕾，但是却轻而易举地唤醒了他们的胃。
就在培熙和芭芭拉正心怀高远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时，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咕”的饥饿信号。
残阳下，几只乌鸦扑闪着翅膀飞过天际。
培熙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世界上最冷的笑话，就是嘴上正说着梦想，肚子却在提醒你该吃饭了。”
是呀，该吃饭了。
可是，他们现在身无分文，又该拿什么来填饱肚子呢？
培熙感觉自己正慢慢地、慢慢地沦为贫民窟里的叫花子。
他从衣服里掏出那块翡翠，放在手心里静静端详，佛陀依旧笑得慈悲而温祥，可是他的心已经被绝望隔离了。
佛陀的笑容度不了他。
芭芭拉突然紧紧环抱住培熙的腰。
“也许，能喂饱肚子的不一定只有食物，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有情饮水饱。如果我喜欢你，而你恰好也喜欢我的话，那么我们俩不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吗？”
培熙有点不太适应芭芭拉这一滑稽的举动。
他知道她是想逗自己开心，于是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然后试图推开她，可是芭芭拉抱得实在太紧了。
算了，由她去吧！他现在一无所有，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一点的话，那就让她抱吧！
过了一会儿，芭芭拉终于松开了手臂。
她站起来，俏皮地笑着对培熙说：“你就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然后，她像一只灵巧的小鹿一样，转身消失在了曲折的巷道里。
可是培熙却完全没把她的嘱咐放在心上。
他漫无目的地晃荡在狭窄而逼仄的小巷中。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相信世间居然还有如此贫穷而粗糙的生存形态。
垃圾就像是冲上岸的潮水一般覆盖了这里的每一条路，污水将那些废弃的塑料泡沫、缠搅的头发丝、使用过的针头和医用棉签，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搅拌在一起。他看着都觉得恶心，而那些衣着破旧的孩子们却光着脚在垃圾堆上嬉笑打闹。
培熙又拐进另一条巷道，目光不经意触到棚户里一个正在换衣服的女人，于是他迅速地将脸转过去。这边却是一个男人坐在床褥上，正扒开一丛丛蓬乱的头发捉虱子。
简陋的窝棚因为没有门，所以连隐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挂着像他那样的不快乐。
黄昏的光线渐渐变得黯淡，之前还不是那么拥挤的窝棚，现在却被男女老少填得满满当当，大概是出门做工的人此时都已经回家了吧。
每一户的棚顶上都悬着一个电灯泡，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室狼藉，却也将一家人在一起分享食物的画面照得生动而温馨。
贫穷并不影响他们享受天伦之乐。
培熙心里竟然生起了一丝羡慕。
“喂！培熙，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好久！”
身后突然传来芭芭拉的声音，娇柔里带着几分嗔怪，“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再也找不着你了。”
“对不起。”
培熙看着芭芭拉气喘吁吁的样子，知道她刚刚为了找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也知道她找不着自己的时候一定很着急。
他有些歉疚。
可是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但是芭芭拉对他的冷漠似乎并不介怀。
“培熙，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女孩举起手上的袋子，眸底闪耀着兴奋的光。
培熙定睛一看，袋子里居然是两个硕大的烤鸡腿。
“怎么回事？你从哪里弄来的？”
培熙木然的脸上陡然闪出一丝惊异。
芭芭拉把鸡腿凑到培熙鼻子前。
“闻着好香，是不是？不过……”
她的眼珠子朝周围滴溜溜转了一圈，说：“这里人太多，不能在这吃，我知道一处人少的地方。跟我来！”
芭芭拉引着培熙在曲折的小巷里兜兜绕绕，终于来到豁口处一座小桥边。
小桥底下的河流因承载了太多的垃圾而停滞成一滩死水。
河对岸是一片空旷的垃圾场，一辆垃圾运输车此时正在那儿“卸货”。
虽然这里腐臭味道更浓，但是离拥挤的棚户区远，所以培熙和芭芭拉一致觉得在这里啃鸡腿要自在些，毕竟对贫民窟里的人们而言，鸡腿简直是太过高端的食物。
“你是怎么弄到的？”培熙一边嚼着油叽叽的鸡腿肉一边问芭芭拉。
“好吃吗？”芭芭拉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
培熙点点头，“好吃。”
“好吃就行，别管那么多了！”芭芭拉一脸的无所谓。
培熙没有再问下去。
毫无疑问，这两个烤鸡腿肯定是芭芭拉偷来的，至于她是怎么偷的，是从一户什么样的人家偷的，他没有力气去想了。
偷盗固然是可耻的，可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哪里还有精力去关照自己的人格。
培熙把鸡腿上的软骨都嚼碎了吞下去。
肚子终于填饱了，可是心却依然空落落的，他仍然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甚至明天该怎么度过，都是一个无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