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日色明朗,都尉府荷香满园。
任家几口人难得聚齐,闲坐在荷池中央的采莲亭烹茶对饮,赏花乘凉。
二位夫人兴致热烈,她们都是名家出身,受过先生教学,此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即兴起诗,虽中规中矩,却也与意境相符,在暇逸取乐时听着倒没什么瑕疵可挑剔。
亭内气氛多由两夫人带动,冯淑多数不语,神情温和中闪过些许恍然。
任明世握住小妾嫣然的手,高兴了还教她吟诗作对。
冯淑面上的贤惠稍有破裂,她做不来二位夫人那般娇着脸色讨宠的行径,忙低头掩饰,眼前出现一杯庐山云雾,许林秀递来的。
冯淑投以感激一笑,许林秀默然,专心吃手边的凉碟。
任青松并不吃,见他多吃两口会适时督促,怕他吃坏肚子。
两位夫人向任明世争宠不成,酸溜溜地开口:“青松待林秀可真好,专情一致,偌大的绍城找不出第二个咱家青松这样的男人吧。”
嫣然新进任府,即使得任明世宠爱,然年纪小,受几位夫人冷落不见得好,见缝插针的找时机搭话,还不知任青松和许林秀婚嫁之间的旧事。
她见有机会插上一嘴,笑意盈盈道:“古来名流雅士,身边哪个不是红颜无数?青松身边一个人终究有些清冷,这年纪的男子都已纳两三房侧室了吧。”
冯淑无言,两位夫人面面相觑。
过去几年任明世鲜少掺和干涉任青松的事,然婚姻并非儿戏,要说自家儿子和许林秀的姻缘,不都是由他当年与许家所定?
自今年入春来,任明世跟冯淑陆续有过明示暗示,任青松却无行动。
而今有个良机,洛和宁来了。
若完成与洛家的婚约,一来成全任家信义之名,稍加传播相信城内很快有了赞誉任家的美名。二来出于任明世的私心,哪家达官显赫身边只有一人?
后院孤零零的,传出去有损声誉。
因而此刻任明世有娇妾在怀,更知红颜美妾可贵,他看着任青松,语重心长:“是该考虑。”
任明世没避讳许林秀,目光转向他,坦言道:“林秀端方尔雅,温柔无双之名早年就传遍绍城。几年来青松待你如何,相信你比我们清楚。而今青松年纪也到了,作为正室,何不替他考虑考虑?”
“爹。”
任青松没料到长辈会当着许林秀的面直言此事,他下意识把目光系在许林秀脸上,许林秀放下手中杯盏,神情坦荡。
冯淑欲言又止,两位夫人早就在一旁把眼前情形当戏看。
小妾嫣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题,倚在任明世怀里默默闭起嘴巴。
莲心亭外,管事领着仆人本要送上从后厨端来的吃食,观亭内气氛严肃,立刻让所有仆从原地背过身,低头不闻不看。
风吹荷动,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没有缓解紧张低沉的氛围。
许林秀一一环望任家长辈,双眸清正,口齿清晰而坚定:“爹,我许家与任家应亲,条件只有青松唯我一人。若青松要与第三人成婚,我不答应,任家也不该言而无信。”
话既出,场上的人面色皆变,神态各异。
任明世脸色难看道:“你说的叫什么话,任家何时做过不守信义之人?况且——”
“任家和洛家先有婚约在身,要论许家,那也是后来的。”
任明世拿先来后到压着,似有所预料,许林秀眸色不明。
任青松目寒如霜:“爹,此事我会与林秀再议,今日莫要再提。”
饶是许林秀再好的脾气,被任青松带走时周身如冰雪凝结。
没等走进院子,这具小毛病不少的身子开始闹腾。
许林秀手心抚在心脏前深呼吸,心悸过速,目眩头晕,连听觉都开始失真。
任青松的声音在他耳边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意识再醒,他已经躺在内室的床榻里,耳旁真真切切虚虚实实,凝神去听,纱幔外大夫正在开药方子。
任青松使唤冬秋送大夫出府,他折回床边,双掌握起许林秀的手放在膝盖上:“别与爹娘置气,爹气性硬,适才的一番话只会令他置于怒气当中,待时机合适,我另找他们商议。”
又道:“你身子弱,爹娘身子也不好,两边静下心,有话以后慢慢讲。”
门外,冬秋送走大夫,和他一起进门的还有管事。
管事道:“少爷,老爷请你去一趟前厅。”
任青松:“何事。”
管事面露难色:“老爷只管让少爷过去。”
许林秀抽出手:“青松,你过去吧。”
任青松把许林秀重新放到床榻躺平:“林秀,你暂且好好休息,我晚些过来陪你。”
许林秀:“嗯。”
屋外,冬秋轻手轻脚走到床侧。
他吸了吸鼻子,为自家公子难过。
“公子,就让大人走了么?你都被气昏过去了,除了大人,都没人来看看你。”
“无妨。”许林秀阖眼,神情看不出究竟是悲是喜。
他自来重生穿越到西朝,极少有过大悲大怒的心绪。
和任明世在莲心亭的立场对峙,这应该算他在西朝生活依赖,第一次产生那样强烈的情绪。
此刻静下,没有因冲撞长辈而悔恨,或愤怒置气。相反,哪怕他身体不适地躺在床里,心却无名的热了起来,甚至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流淌,鲜活而清晰。
前厅,冯淑正拉着洛和宁说话,从莲心亭出来时阴沉着脸色的任明世也缓和许多。
任洛两家早年世交,冯淑和任明世看着洛和宁出生,从襁褓里一点一点长大的,真心将他看成自己的孩子那般。
几人余光皆落在门外的身影,冯淑笑道:“青松,小宁登门携礼向你致谢,你快过来。”
又转头面向洛和宁:“小宁太客气了,我和老爷视你为自家人,青松理应要照顾你,今日带礼来,显得多见外啊。”
洛和宁面容斯文,笑意得体:“当日柏之公务缠身,我还没来得及聊表谢意,这份恩情终究要铭记在心的,若非柏之,酒楼闹事的醉汉还不知要如何刁难欺辱我。”
冯淑眼神怜惜:“好孩子,委屈你了。”
任明世望着任青松,吩咐:“你多加照顾和宁,以后都不必见外,要将他当成咱们任家的人对待。”
任家承过洛家恩情,任青松又与洛和宁自小长大,加之洛家一脉就剩一个,没有缘由拒绝。
任青松眉峰稳重:“好。”
冯淑问:“小宁现居何处?过了晌午饭,带我去瞧瞧。”
她笑道:“近来身子不适,闷在府内病情也没见好转,出去走走说不定就好了。”
洛和宁推辞:“地方简陋,还是——”
任明世道:“夫人想去就去看吧。”
又道:“青松,你送你娘与和宁过去。”
许林秀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头昏的迹象稍有减缓,身重腿乏。
冬秋伺候他起床穿衣,又仔细把头发束好。
小仆手脚动作和神情都小心翼翼的,把自家公子当琉璃珍宝捧着,怕碰坏。
观察公子状态如常,冬秋心口酸涩难忍。
冬秋道:“公子,我、我方才瞧见大人跟夫人随那位洛什么的出府了。”
许林秀垂睫:“嗯。”
冬秋愤愤:“公子卧床,大人居然不来看公子,反而去陪那位谁……”
“老爷一样偏心,公子都和大人成婚四年了,究竟谁是自家人啊。”
“冬秋,”许林秀下床,抬起略微虚浮的步子走到雕花轩窗前,一池荷藕静立,无风燥热。
他脸上倦色未褪,轻轻摇头:“别说这事了,我口渴了。”
冬秋立刻去备水。
这日任青松和冯淑随洛和宁出府做了什么事许林秀没有了解的机会,对方似乎忘了与他解释。
自打油诗传播远扬,绍城内一日比一日乱。市井小巷、茶肆酒楼、勾栏瓦舍,各处都流传了越来越多燕京秘闻,足够任青松忙得抽不开身。
随着秘闻广泛传出,一桩桩,一件件,听的人多了便不再是秘闻。
西帝为谋君王之位,在前太子陷于危机时置其不顾,秘事的每一处细节陈述逼真,若八卦点的人已能倒背如流。
西帝枉顾涑州和沽州百姓性命,对勾答人入侵两州残杀掠夺漠然视之,及派发救灾的银两被官员私吞概不追究,致使两州十余万难民死于途中,饿莩遍野,哀声惹怒人怨。
商农赋重,西帝丝毫不体察民情,各地敛财税收,无数普通百姓在重收之下连温饱都难以满足,置平民心声不顾。
渐渐的,开始有儒门之流一呼百应,执笔为剑,诸多讨伐,明明是炎夏时季,却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同时,外州有消息流入。
先太子未亡,带着祁军救涑沽两州的灾民于水火,更有大将军驱逐勾搭,复国疆土。
起初还有官兵抓捕带头私议的百姓,然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
燕京风平浪静,可在朝野之间,嗅觉敏锐的人早有觉察。
老道滑头的官员臣子有的闻风不动,有的携财物家眷连夜离城,从上到下,惶惶不安。
所有风吹草动,都在向他们传递一个讯息。
西朝只怕要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