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中元将近,气候一下子温吞,不再那么闷热。
这日,各个院都得了邀请,到老夫人那商量今岁的盂兰盆节应当怎么过。
八仙桌上摆了各式果品零嘴,袁碧莹抓一把瓜子在掌中,“要我看,就还是像往年,让僧人来家里做法事请灵牌,嫂嫂也得个清净,省得她再张罗那些繁琐的。”
老太太不依,“你这糊涂虫,太夫人十年祭怎能潦草了事,就是慧卿再忙,也该将七月十五的事放在首位,你也是,手头别的事且放一放,帮慧卿出出主意。”
袁碧莹笑着夸张应下,“嗳,我晓得。”
老夫人也笑,“这还差不多。”这老夫人五十的年纪,却偏头问十五的小姑子,“沁儿的意思呢?”
方沁温声答:“其实碧莹说得不错,照往年那么办就是了,不麻烦慧卿大操大办。”
崔慧卿事忙,这会儿自外间进来,给大伙告罪,“我的不是,账房的人晨间过来对账,将时辰耽搁了。”
袁碧莹搁下瓜子,拍拍掌,“不妨事,我和小姑姑也才坐下,正说起太夫人十年祭的安排,我替你着想还惹娘责骂,真叫不值得。”
崔慧卿秋香色的袄裙掠过门槛,与她嬉笑,“那准是你犯嘴该骂。”
她事事都会筹划在前,几日前便与方其玉商量好了七月十五的计划,定海神针般落了座,“今岁不同以往,是太夫人十年祭,咱们往年都请僧人来家中做法事,今年不如全家都上伽蓝宝刹拜一拜,过过香火气。”
袁碧莹接道:“既然都要出府,咱们何不到灯会凑个热闹?在河边烧了纸元宝,再看他们放河灯。”
老夫人先觉得这主意不赖,而后心生顾虑,“你小姑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叫她去到那龙蛇混杂的地方?未免欠妥。”
擅自出府都是有过的,方沁一门心思只想出去,“嫂嫂,我想去瞧瞧,有碧莹陪着,不会出岔子的。”
得她亲口这么说,老夫人点头答应,也是快及笄的年纪了,待定下亲,哪还有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日子好过,想去就让她去吧。
“好,那就这么着,河灯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去凑热闹了,没得再闪个腰还要你们来伺候。对了,你们几个别忘了带上静雪,她孤儿寡母的,你们平日多照应着。”
等到中元那天,三架马车在门房再三嘱咐下牢牢套好,停靠方府角门。
各个院的女眷精神满腹上了车辇,方其玉与方临玉兄弟二人说着话前后出门,兄友弟恭一派热闹气象。
方沁上了老夫人同架马车,与她一起的还有高静雪、荃哥儿和芸姐儿。
周芸和她弟弟不同,是个锯嘴葫芦,内向的性子,鲜少出小澜苑,老夫人见了她自然有许多话说,“咱们芸姐儿现年几岁了?”
“老夫人,我十六了。”
“芸姐儿还比沁儿大一岁呢,咱们沁儿十五,转眼也要及笄了。”老夫人擎过方沁放在膝头的手,摩挲着,“你们女孩子及笄了,就是要谈亲事了,否则一年一年过得太快,转眼就过了最好的年纪,得等着别人家来挑拣。”
老夫人问高静雪,“在浙江可给芸姐儿谈过亲事?”
高静雪摇头,道了声没有。
若非伯瑜坠马卧床近一年,又怎会耽搁女儿亲事。她之所以带着两个孩子到南京来投奔,大半是为着芸姐儿,想她背靠方家能定个好人家,否则三年孝期一过,芸姐儿十九,就再也耽搁不起了。
老夫人看穿这一点,横竖也是方家力所能及的小事,“静雪,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把芸姐儿的亲事交给慧卿去办,正好沁儿也到了岁数,两个女孩儿的亲事我和慧卿就一并操持了,将来等芸姐儿出孝,我送她风风光光出阁。”
方沁不料谈话牵扯到自己,抬首撞上周芸视线。
见她红了脸,方沁眼神探究稍显木讷地望着她。
男婚女嫁是必经之路,一件既定要发生的事,有什么值得羞赧?
车辇上了山,颠簸一段路程,抵达广华寺。
才到半山腰时便有些寸步难行,好容易挤上山来,巧姨娘顿感不适,挨着方临玉细声细语地抱怨。
袁碧莹利索下了车,伸展伸展去找后车的方沁。
几人净手上香,听高僧讲经,袁碧莹坐麻两条腿,拉方沁到外头透气,带她挽手在后山树林子里转悠,丫鬟婆子不时上前整理二人帷帽。
袁碧莹瞧见凉亭,进去歇脚,方沁还想随处走走看看,便带着岚鸢继续往前,忽听前头传来熟悉的男人说话声,她与岚鸢相视一眼,拨开树叶往深处张望。
就见方其玉一身蟹壳青瑞云纹的圆领袍,腰戴青玉佩,背对方沁站在林中,而他面前站着的则是同样打扮得端正得仪的高静雪。
他二人保持一臂远距离,始终是方其玉对高静雪说着什么,话音温和低沉,说出口便被密实的树林吞没,落不进方沁的耳朵。
“表姐,斯人已逝,你该为自己打算。”
高静雪并不看他,“我会的,等芸儿定了亲事,我就带荃儿回杭州,他奶奶还等着他回去,没了伯瑜,他就是周老夫人最后的念想。”
方其玉皱眉上前一步,“你这就要走?”
见他不复适才沉着,高静雪垂眼后撤,与他保持原有距离,“你派人去杭州接我时说的也是回乡探亲,怎会不走呢?我早晚是要走的,哪怕去山西奔我堂哥,也不可能长久待在南京。”
“不行,你不能走。”方其玉陡然钳住高静雪两臂,高静雪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做什么?你松开!放尊重些!”
眼看他二人拉扯,方沁愣住,以为发生争执,她还从未见过位极人臣的方其玉流露如此神情,好像受了莫大委屈,连背都打不直了。
岚鸢忽拉起她转身就走,眼珠发直,“娘子,你回去一个字都不要说,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二太太要是问咱们去了哪,就说没走远,更没到树林子里来。”
方沁放不下心,回头看,“可我瞧着他们要吵起来了。”
岚鸢对上方沁求知的眼睛,一时间如鲠在喉。
孤男寡女在树林相见本就是件不合仪的龌龊事,解释清楚了反而出事,倒不如让她蒙在鼓里的好。
见岚鸢神情凝重,方沁虽然不懂,但也不想生事,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不说出去,你们可真奇怪,按这么说,那天我在西角门见到碧莹和煜哥儿,也是件该烂在肚子里的事了。”
“煜哥儿,哪门子的煜哥儿?!”
岚鸢吓个半死,“娘子是说大爷的干儿子,曹编修曹熹照?你看见他和二太太在西角门?周围可有别人?”
“没别人。碧莹崴了脚,煜哥儿扶着她,我亲眼瞧见的,就是那日我出府的事。”
岚鸢心跳如雷,稳住声调,“他们可瞧见你了?”
方沁摇头,“没瞧见,还是我后来和碧莹说了她才知道。”
没留神踩上一段枯木,岚鸢险些栽倒,“二太太可说什么了?”
方沁眼珠子转转,“说什么?”
岚鸢紧张得心脏狂跳不止,简直跳得发疼,只得安慰自己好在是她家娘子撞见这些。转念又一想,还是担惊受怕,只得加快脚步,快步拉着方沁出了林子。
到下山时,众人在车队集合,方其玉背手垮着脸,匆匆上了车架。
袁碧莹嫌巧姨娘哼哼唧唧犯病,不愿意回自己车上,非要跑到老夫人的车上。老夫人没辙,只好和高静雪商量,让她带荃哥儿和大爷大太太一架车。
方沁以为她才和方其玉争执,会婉言拒绝,哪知她答应下来,抱荃哥儿上了鸿院的车,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打道回府,女眷不约而同回屋换了身鲜亮衣衫——先前到庙里,穿得素淡,这会儿子预备到秦淮放灯,自然要重新梳妆。
丹筝爱俏,自己不能打扮,便将方沁妆点得像棵秦淮河边的许愿树。
脑袋上绑完绸带子又簪绢芙蓉,帷帽一戴,就只有个顶髻冒在外边,根本瞧不见脸。
方沁穿戴好,去偏院接高静雪,她却称病,说在山路上颠簸一趟,胃里翻江倒海,去了扫兴,让周芸跟着方沁,照顾好小姨姥姥。
如此,两架满载方家女眷的马车环佩叮当驶向秦淮。
这会儿秦淮上漂泊船只无数,河岸两侧游人如织,金乌西沉,数不清的烛火便将灯笼点亮。
方家这边雇艄公行船,哪知有户顾家也雇艄公行船,两家小厮在河岸碰见,船只有一艘,不可避免起了口角。
顾家管事上前一问,听说是齐国公府,当即行礼唱万福,将事情禀告顾家的当家人,也就是顾梦连的长嫂,四品诰命姚恭人。
姚恭人听后大喜,赶忙派人知会骑在马上的顾梦连。
哪知顾梦连听后如临大敌,他是出来作乐的,怎的突然就要见齐国公府的人了?
话已带到,安远侯家的姚恭人出钱包船,要请齐国公府的太太小姐上船游玩。
崔慧卿拿丝帕掩住惊愕的嘴,“老夫人这几日请冰人来相看适婚男子,就说起过那安远侯的第三子顾梦连,他和咱们家小姑姑口头上是定过亲的,只是后来跟瓦剌打仗,安远侯携家带口调任甘肃,咱们家姑姑又还小,渐渐就没个人当真了。”
袁碧莹也是惊讶,撩开车帘,看向街上正围观做糖画的方沁,回过头来道:“这么说,安远侯家这是想兑现当年的娃娃亲了?”
“我看是。”崔慧卿颔首,问来通传的小厮,“安远侯家都有谁在?那连小爷在吗?”
“在的,骑在马上,我瞧见了,人中龙凤!威风得很呢!”
袁碧莹眼珠提溜一转,压低声量对崔慧卿道:“咱们可不能让小祖宗就这样上船,我看呀,今天就让婆子带小祖宗沿河岸玩一圈,我们俩上船,探探那安远侯家连小爷的人品。”
鸿院的蕫嬷嬷带着一干丫鬟来到方沁面前,方沁正和周芸望眼欲穿等糖画。
“小娘子,芸姑娘。”蕫嬷嬷笑起来在眼角堆出两道鱼尾,“大太太二太太适才遇见熟人,是安远侯府的姚恭人,她邀两位太太同行,您二位就由我陪同着,看过河灯早些回府吧。”
方沁没有异议,周芸更不会有。
二人沿河买了灯,正捧在掌中摆弄绢纱的花瓣,抬眼瞧见河岸边一艘画舫上有个熟悉的人影,分外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