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夜幕将至,长乐桥上熙来攘往,秦淮周遭的红粉行院纷纷悬灯结彩。
曹煜等了约莫两刻钟,方沁闪身出现视线内,神色仓皇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下一瞬,字画坊果真走出个气质昂藏的男子,驻足向行色匆匆的方沁眺望。
方沁带进字画坊的画轴,此时也出现在那男子手上。
画轴展开会是怎样一副画卷?曹煜不得而知。
因着着一份不得而知,浮现对这二人关系的猜测,许是一出烂俗西厢,唱崔莺莺会张生的戏码。
想起袁碧莹说方沁什么都不懂,又心生疑窦,决意试她一试。
方沁穿过人群来到身边,掣上曹煜袖口便走。
曹煜低头看她举动,眉尾轻微动了动,任凭她将自己拖进人潮,似两尾在水流湍急处交汇的游鱼,先后挤下长乐桥。
急匆匆走远,她松开手,曹煜抚平起皱的袖口,“那位小官人是?”
方沁转回身,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今天的事,你可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曹煜在心里笑,面上淡淡的,“小祖宗,我什么都不知道,又能说出去什么呢?”
许是觉得他说得对,方沁安下心,也走进了他用言语设下的圈套,泄露了些许天机,“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你千万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曹煜越发怀疑那男子的身份,皱眉问:“您是特意来见他的?”
方沁的答复仍叫曹煜摸不着头脑,“我不认得他,我以为碰不上他才来的,哪知他竟在那里守株待兔。”
驴唇不对马嘴,曹煜不再问了,他对小女孩儿的心事不感兴趣,只想弄清她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不谙世事。
二人回到方府西角门,分别前,曹煜坦然自若蹲下身,摸出一方素白手帕,探手擦拭方沁沾染泥水的鞋面。
雀衔瑞草的鞋面底下,有着浅浅的五指轮廓,五根指头在生人触碰下,稍显局促的蜷了蜷。
曹煜抬眸捕捉她的不安,却只瞧见一双忽扇的眼,静待他伺候妥帖。
她果真未觉不妥,于是一种古怪的妒忌在曹煜心上蔓延。
他妒忌方沁,妒忌她是干净的一张白纸。
白纸在亮处通透得灼眼,而自己却深处黢黑泥潭,吞下一口口污泥浊水,腌渍一副脏心烂肺,转头又无回头路可走,只好和这世道较量,看谁脏得过谁。
方沁被盯得难受,拔出脚,率先开了口,“多谢你陪我跑这一趟。”她顿了顿,“还有一事要拜托,煜哥儿,你就敲开门说忘了东西来取,我好找准时机跟着进去。”
煜哥儿?
煜哥儿微微一笑,点头应了。
回府已是傍晚,在那之前丹筝看到方沁留的字条,第一反应是拉来岚鸢埋怨,若不是她死活不答应放人,小娘子又怎会擅自偷跑出去,身边连个看护的都没有。
“娘子哪来的胆子,居然拿午睡骗过我们,这下好了,也不知人是何时走的。”岚鸢拿着那字条不敢声张,扭脸看向丹筝,“你跑一趟,出去把娘子找回来。”
丹筝摆手连连,慌了神,“这叫什么事!我看还是得先禀明老夫人。”
“万万不可,就连你我都没料到娘子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再说给老夫人,你想得到后果吗?”
“可你叫我出去找娘子,又是件容易的事?别回头让人在门口扣住,惹出更大的祸来。”
如此二人乱了阵脚,在屋内好一阵踱步。好在方沁速战速决,此时已在西角门看曹煜擦鞋,过了约莫一刻钟,蹑手蹑脚回到小澜苑,敲响房门。
丹筝见到方沁回来,眼泪在眼圈内打转,围着她检查,见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如释重负拖来杌子坐下,软绵绵埋怨她险些酿成大祸。岚鸢则将生气写在脸上,背过身不愿理睬。
方沁对她二人赔不是,“我不敢了,保管没有下次,你们别生气,今天我去到字画坊,那人居然也在,拦着我不让走,我哪还敢有下次。”
“你呀!”岚鸢转过身,眉毛交迭地拧巴着,“小祖宗!真是我的祖宗!”
丹筝猛坐起身:“遇上那人了?那是如何脱身的?”
方沁叫她宽心:“他也不是强留,你瞧我好端端在这儿,不还是走成了吗?”
“难为你还记得来去的路。”岚鸢颦眉觑她,到底心疼,张罗着替她更衣,“如果再有下次,娘子且看吧,我马上告诉老夫人,求她老人家到外面请最严厉的嬷嬷来管束你。”
“别。”方沁幼时跟奶娘长大,知道嬷嬷们管女孩子有多严厉,拉过岚鸢的手,“我有你和丹筝管就够了,不要嬷嬷管着,将来你老了变成老嬷嬷,我们还在一起。”
岚鸢撇着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嘴上还是没有软话,“就说你这段日子总画那只鹰,感情是憋着劲要一雪前耻,这下画送到了,妙笔先生可满意了?”
“嗳,就别说我的不是了。”方沁正让丹筝伺候着换衣,扣上最后一颗盘扣,她拉过两人的手,并肩坐到塌上。
“今天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发誓。我非但不会再去那间字画坊,往后也不会再让丹筝拿画去出售,妙笔先生从此人间蒸发,查无此人。”
夜阑秉烛,灯火阑珊。
顾梦连自长乐桥打道回府,将马鞭丢给下人快步进门,风风火火形色得意,再得意不过。
“连三爷,您回来了,您总算回来了。”门房小子眼睛都亮了,一个个传了马鞭下去,最后那人转身牵了马朝马厩小跑。
顾梦连见几个小子这副神情,猜到了缘由,“可是父亲在家了?”
“在家,问了您的去向,我们不敢乱说。”
今天什么日子?真叫好事成双。
得知顾荣自军营回到家中,顾梦连取过小厮手中灯笼,撒丫子昂首阔步朝内院赶。
哪知才要踏进厅门,兀突被一只砸在地上的香炉截住去路,仓皇抬脸,见顾荣背身回首瞪视。
顾梦连当下顿住脚步,端方见礼,“父亲。”
“你还知道回来?”
顾荣旋身上前,厉声呵斥,“半月前我是如何与你说的?要你协助你长嫂治理家事,还要你去齐国公府走动,你呢?三天两头往外面跑,天不黑便不回家来,你长嫂替你将礼备好,你却反悔不愿意去齐国公府登门造访,顾梦连,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悔婚不成?”
顾梦连喉头滚过两把刀子,脸孔发白,其实他还未想得那么长远,但既然话赶话,那他也就直说了。
“当年父亲和老国公信口一提,便定下了我与那女婴的终身,后来老国公身故,您也远调甘肃,自此没人再提起此事。父亲,咱们回南京也有两年,那齐国公家也不问不问的,可见根本无人当真。”
“孽障,你胆敢再说一遍?”
顾梦连伸直了作揖的双臂,将脸埋得更低。
“我在西山军营的这段日子,你都做什么了?”顾荣魁梧奇伟,个头与顾梦连一边高,肩膀却是他两个厚,朝他走过去,“你与我实话实说,进京两年好的不学,是不是在外边耽于声色,学那些纨绔养了粉头戏子?”
顾梦连大惊:“这是万没有的。”
顾荣乜斜双眼,紧盯顾梦连,后者眼光躲闪,“我知道了,父亲,我会挑个日子,携礼去齐国公府拜访。”
顾荣冷哼:“假模假式,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帮你长嫂预备中元祭祖的事宜,齐国公府那边,我先送信过去问问。”
听父亲言语松动,顾梦连也松一口气,心道父亲也担心方家早将这桩娃娃亲给忘在脑后,两人相互递了台阶。
顾荣瞧见顾梦连手中画轴,“你手里拿的什么?”
顾梦连欣喜上前,“父亲您看,您不在南京的日子,城里多了位擅花鸟的妙笔先生。”
他边说边将那画卷展开,“这是他画的雀鹰,先前还有一幅,鹰被剪了飞羽还在捕兔,被我指出错误又谦逊重画了这张驯鹰图。”
顾荣眼神跟着那画轴缓缓展开,蹙眉端详片刻,一字须下的两片嘴唇捺了捺,“不错,就是刻画得太精细,少了鹰的气势。”
顾梦连笑起来,“父亲说得不假,不过铁画银钩有铁画银钩的气势,刻画入微也有刻画入微的妙处。”
“好了,这时间回来,厨房都收拾了,我叫你院里的给你预备了饭菜,还不去吃。”
“谢父亲!儿子这就去。”
比乌云浓重的黑夜悄然入境,泥人巷到了这个时刻,只剩了无生气的一派安宁。
曹煜打了灯笼行至巷口,朝拆建完工的家宅走去。
他人瘦高,提灯缓行,与这狭长腌臜的窄巷看上去冰炭不相容,可他偏就长在此地,有时被曹老汉擎棍打得凶了,还会满脸是血滚进这条巷子里,像条濒死的狗一样爬行。
曹老汉喝醉不分轻重,真格往死了打,他有次真觉着自己要死了,最后仍爬起来,曹老汉打不趴他,自己却醉醺醺倒在院里。曹煜踉跄着踩着他过去,进屋蜷身睡下,没管睡在外头雪地的曹老汉。
翌日一夜过去成了“雪人”的曹老汉被间壁人家早起瞧见,抬到炕上将手脚搓热,还是活过来。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眼下曹煜推开柴扉,有条不紊进到陈设已然不同的家中,更衣洗漱,点灯夜读。
让人不禁疑惑,月前这里难道不曾燃起一场大火?也不曾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化为乌有吗?
他为何如此淡然,就好像那是一场蓄谋已久,不可得见天日的谋划,又或许是一次冲动,一次自卫。
他不说,旁人都不得而知,放任那些闲言碎语来揣测。
心无旁骛读过几页纸,他掏出袖中沾染泥水的白帕,放在一旁。
又读过几页,他改换坐姿,将头一句重读一遍。
眨眼生出些许恍惚,视线内的光线变得温软柔和,异常朦胧。一只光洁细腻的裸足踩上他书页,白嫩的五指,纤细的脚踝,穿上罗袜,塞进绣鞋,托在他手掌心。
曹煜倏地合拢纸张,伸手抽过那条帕子,刚一握紧,油灯火星“噼啪”作响。
此前并不觉得,但自从跟方临玉出入花街柳巷,夜便比以往更漫长了。
窗寮上看,油灯倏忽暗下来,而后火舌翻卷,渐渐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