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十六章纷纷扬扬的纸牌(2)
所谓的私人聚会,是一群人拿着高脚杯,一边晃一边走来走去。这种场景林辜月在电影里见过。所有人都像穿花衣的陀螺一样转,从某个点被一句招呼抽打到另一个点继续转,要转出风采,转出人脉,转出未来的建树。自助糕点是琳琅的摆设,初出茅庐的电影主角会大大咧咧地毫不顾忌别人目光,站在银质盘边大吃大喝。明明这才叫享受美食,但陀螺们总会觉得不上台面。
在陀螺们的面前,她被爸爸领着介绍,爸爸好像说了五六次“我女儿,今天第一次带她出来,刚刚从美国回来,读金融的,哎呀没有没有,也一般般,辜月一会儿去加一下叔叔阿姨的微信问个好”。
林辜月的每个五官都保持在同一个角度,举杯时要低一点,长辈说到关键点要微笑跟着点头,要主动加微信报上自己的名字问候,她做着这些礼仪,脑袋里想起还在看拼音插图书时,在秀珠女士家翻到一本只有字的《喻世明言》,那时候觉得是天书,应该这辈子都读不懂。
一次性见到太多人,个个爸爸都觉得很重要,要她记住,她嘴上答应,但其实全部人的脸和身份都是火车蒸汽,虽然一直在冒气,但往上飘几下就没了。她谁也没记住,除了那个夸她项链好看、披着黑色毛绒坎肩的阿姨。
她有碰见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几个年轻男女,他们看起来却没有颜色,不是书里的插绘,而是同样黑白的幼体文字。介绍好长辈后,爸爸就叫她过去和他们玩。林辜月又开始去想“玩”的定义。几个人打量她两秒,就又开始聊刚刚的话题。林辜月被钉在一边。她抿了一口手里的葡萄酒,刚刚一直在假喝,现在才是真喝。味道是兑了酒精的假葡萄汁,但好像在座的除了她,每个人都欣赏得来。
林辜月用手机给爸爸发微信,问什么时候可以走。爸爸一直在和一个高个子叔叔聊天,没有看过手机。她叹口气,开始数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到底挂了多少个水晶球。她数出来,这一面有九十八个。她又绕到背面开始数。
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女生过来和林辜月讲话,是刚刚那群年轻人之一。她背后有个男生有点期待地看着她们这边。黑裙子女生和林辜月打招呼的开场白就是“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林辜月在心里想,但她也不是突然出现在这的,不是一直都能看到吗,然后嘴上说“没有啊”。黑裙子女生又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聊天。林辜月摇摇头说“谢谢不用了”。黑裙子女生又向她问了微信号。林辜月给了。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好友申请界面出现了第二个人,添加方式是好友推荐。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男生瞥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了。
她没点通过也没点拒绝,这个场景在她心里就只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林辜月又开始数灯,还差三个就数到第九十八时,被一个浑身烟味的叔叔打断了——这是禁烟场所,所以他应该是出去抽的——他皱着眼角很深的鱼尾纹问她今年多少岁。林辜月只顾着躲扑鼻的烟味,忘记回答问题。叔叔又要问一次,黑裙子女生跑过来把林辜月拉远走,和她说那个叔叔很会明里暗里骚扰人,千万不要理。林辜月又和她说了一次谢谢。
她打算再把自己钉在人堆边缘。黑裙子女生捂着嘴笑,喊她看一下微信的好友申请。林辜月把手机点亮,看到那条好友申请,装出惊讶的样子,然后点了通过。
她顺便又给爸爸发了一条微信。爸爸这次看到了,走过来小声问她感觉怎么样。她也小声说,身体很不舒服,想走。爸爸让她再坚持一下。
服务员进来添酒,后面跟着对面厅的两个小孩,牵着氢气球偷溜进来,看不见人似地乱跑,像个保龄球一样把林辜月和刚刚那群人冲散了。林辜月在心里说,谢谢你。
两个小孩被家长逮回去了,氢气球还留在宴会厅里。林辜月看着气球贴着天花板到处走,有时候飘到叔叔阿姨跟前,他们便皱了下眉头,然后挥开碍眼的气球线。气球再走到年轻人们的族群面前,加她微信的男生把气球拉下来,抱在怀里一会儿,又松开任由上天。黑裙子女生看到了,脚踩高跟鞋,跳起来把气球狠狠拍远了,正好拍到服务员脸上。其他人开始笑黑裙子女生,她又捂着嘴说抱歉,服务员摆摆手说没事,然后把气球直接拉走,路过床边时,随手松开。那气球便走出了宴会厅。
林辜月跑到那个放飞气球的窗边,探出头,看到气球没有阻碍地越升越高,直直地朝太阳飞去,最后融进了天空里。
她一直看,直到气球都看不见了,然后直接转身,像月亮穿过密布的乌云,悄无声息、无人注目地走出了宴会厅。
林辜月想着好不容易进城了,还是得做点在山里干不了的事情,于是穿着隆重的礼服裙,跑去商场的游戏城玩投篮,投了两轮手臂酸了,开始去玩射击,刚举起枪,便看到了来电提示,是妈妈。她想来应该是爸爸还在宴会厅发现她不在了,又不好打电话,于是发消息让妈妈来叫她回去。
她走进迷你练歌房,点了一个小时的唱歌套餐,关上门,接起电话。
妈妈严厉道:“为什么走?你知道这种场合对你未来的人生有多重要吗?爸爸把桥都给你搭好了,你还不愿意走了?”
这样的语气在林辜月过去的人生里无数次出现,为你好,你欠我的,无论哪种方向的批评,最后结论都是那么她应该好好地听父母的话。林辜月不知道别人的父母如何,但她的父母宛若无私地培养她,但却自私地生育她。林辜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身份,并不是林辜月,而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出现的原因并不纯粹。是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要有一个小孩,是他们在完成社会赋予的任务,是他们想要用小孩来为自己的身份性质添砖加瓦。而他们将此称为无私。
天生的身份不同,因而话语权也达不成公平,林辜月知道自己没有资本与底气对那些美其名曰成无私的绑架有所指摘,走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父母在给她铺垫脚石,即使牛栅栏里的音乐与饲料都不是她要的,可她就是如此长大了。
但她习承于父母,父母无私地哺育,她也将无私地反哺,父母自私地过自己想要的人生,那她也自私地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她不是父母的附加题,而是自己的满分答卷。
她将长发捋到耳后。她与父母的脐带还从未被剪掉过。
是时候了。
“妈妈,在把目前手头上的工作结束后,我会向爸爸和陈经理辞职。”她平静而坚定地说。
电话很快传来刺耳的声音,妈妈说:“辞职?辞职了以后你能干什么?”
“写书。新书明年初会出版。”
“那之后呢?写一本够你吃几年饭?”
“那我就会一直写,第二本书写好以后,会立刻开始准备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这碗饭我就可以一直吃下去,这是理想部分的内容。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第一本书在我大学的时候,就卖了动画电影改编版权,小婷老师帮我把关的动画厂,也帮我争取到了很高的版权费,我不清楚他们投入制作没有,但即使我什么都不做,那笔钱够我吃一阵子的饭了,这是商业部分的内容。”
诚然,再如何抱有理想的人也不得不考虑赚钱和吃饭,但商业部分可以留给她的出版人和编辑烦恼。好在小婷老师是懂赚钱的理想者,也十分爱惜林辜月的羽毛,不会糟蹋她的作品。林辜月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就是打算狡猾地将此当作说服他们的杀手锏使用,因为他们只在意这一点。
妈妈听到她在商业部分的叙述后,果真缓了语气:“那你也可以一边写书,一边在爸爸这边工作,你不是这几个月都是这样的吗?爸爸不是也给了你很多自由的空间吗?”
“妈妈,其实我原本以为我也可以,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酒店很努力地工作,但经历了今天,我发现我其实不可以。爸爸给我的自由只是为了把我留住,让我从管理酒店的小林总变成真的林总。我知道妈妈其实你根本不关心‘为什么’,你只在意结果,但我还是想说,那些事情就像我学游泳,最早没学会了的,这辈子就再也学不会了。我在那个宴会厅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我不想要我的未来人生也是如此。”
“辜月,你现在太年轻,其实爸爸妈妈也知道,过去把你逼太紧了,也不太尊重你,但是很多事情都是爸爸妈妈为你打算好的了,我们是比你多活了两倍时间的人,所以更知道什么事情是值得花费精力的。”
“妈妈,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这么喜欢童话故事,是因为小时候我们难得像对母女的时候,你躺在床上给我讲格林童话,我还隐约记得我最喜欢《小红帽》,你给我讲了无数遍,讲到后面都会背了。我的人生与童话、与书相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写故事的路上,我有无数需要感恩的人,朱老师,郑克,小婷老师,还有我的同学和朋友们。但是真正在最初,让我爱上童话的其实是妈妈你。这是我人生最早的一个记忆。”
妈妈在那头沉默,林辜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想把那些需要表达的内容都一次性说完:“妈妈你给我的影响也不止于此,我说我不想结婚,想活出自己的样子,你一直觉得是因为我在奶奶那边听了太多,所以才有这个想法。根本不是这样。我印象很深刻,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搬家,我在情感上还很依赖你和爸爸,那时我问你,妈妈,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原本以为你会像动画片里的那些妈妈一样,回答说是你的丈夫、孩子、家庭。但你没有,你说是你自己的生命。你的答案当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要把自己当作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学会了,并且照做。”
“那只是我很多年前的想法,我现在不这么想,我可以重新再教你真正正确的内容,那就是,人不可以自私。”
林辜月笑出来:“妈妈,我从前觉得我和你好不一样,思维、观念通通都不一样,但我回顾总结时,才发现也许很多表面不一样的东西,最深处却是一样的。我就是你,一个没有被驯化的你,一个最根本最原始的你。”
电话里又安静了,直到她听见妈妈模糊的哭泣声。
她叹了口气,说:“妈妈,我不知道我这么努力地准备了这番话,会打动百分之多少的你,可能有一点儿,也可能全部,又或者完全没有。但我不是为了打动你才说这些,我是为了让我自己下定决心。爸爸给的工作我会辞掉,妈妈你一直命令我留的长发我也会剪掉,我还是你们的女儿,我很爱你们,但我更爱我自己,就像十几年前的你那样。”
和妈妈说完话以后,她看着点歌费的显示屏上的时间,她的套餐还剩下很多时间。她又打给了秀珠女士。
“奶奶。”她开口。
秀珠女士曾经说过,不可以喊她奶奶,除非她有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要她帮忙,这个称呼像个珍贵的急救锦囊,林辜月还是第一次用。
“你怎么喊我好,什么事?”秀珠女士的反应很快。
林辜月把自己的想法,以及今天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想让我帮你?”秀珠女士说。
“对。”
“行。知道了。奶奶帮你。”
挂掉电话后,她跑去看了场最近的电影,吃了顿火锅,之后再等了很久才等到愿意送她上山的网约车,才回的月泉山庄。
她抵达酒店大堂时,爸爸才打电话过来骂她,说她又没礼貌,又不给别人面子。
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将近晚上十一点半,爸爸到现在才有时间发火,说明那个下午茶不仅是下午茶,还延伸成了晚会。她在心里夸赞自己偷跑得很是时候。
爸爸继续骂,差不多要骂够了,林辜月问:“妈妈和奶奶后来找过你吗?”
“没有,这和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那叔叔阿姨们发现我不在了吗?”
爸爸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要庆幸没有人发现。”
林辜月听到后,只轻轻地笑了笑。
其实连爸爸都知道,她对宴会厅里的人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但爸爸不知道的是,宴会厅里的人们对她来说,也同样一点也都不重要。
不过,爸爸没准会明白的,明天,妈妈、奶奶和爸爸或许会聊一个很久很久的天。
她伸了个懒腰,从大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去问前台有没有剪刀。
前台给了她一把美工刀,她端详一下,觉得反正都能剪掉头发。
林辜月到酒水厅和西餐厅中间的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的那头齐整秀丽的长发,没有犹豫,几刀下去,盖住胸的长度,错落不一地短到了下巴。
她看着自己,喃喃念道:“原来我也可以长这样。”
只看了一会儿,她把掉到洗手池的头发丢进垃圾桶。
好像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没有什么自我伟大的庄重。
可她觉得万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