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章兔子先生(3)
马尔代夫之行的第三天下午,温澜和沈嘉越争抢着要当林辜月的游泳课教练。
温澜在石头剪刀布连胜三局后,不忘丢下一句讽刺:“小不点,你自己游过几天就敢来教别人,真不怕辜月最后跟你学得只会狗刨。”
沈嘉越气得磨牙,但又不情愿服输,于是装作很云淡风轻:“我才懒得管你们,我要去喝椰子汁。林辜月,我不会帮你拿哦!”
温澜“啧”道:“幼稚鬼。”
在学会换气后,林辜月和温澜躺在沙滩椅上悠闲地喝着椰汁,当然了,是温澜掏钱买的。
期间,林爸爸和林妈妈过来查看了一下女儿的状态,没说几句话,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走开了。
温澜看着两个大人的背影,忍不住学长辈的口吻开起玩笑:“辜月,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林辜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都喜欢。”
“骗人。”温澜用吸管戳着椰子,“怎么可能是同样的喜欢。人就是一定会有偏心的。”
“我就是都喜欢。爸爸和妈妈,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反正都不太着家,非得论的话,爷爷和爸爸妈妈才比较有区别。
“我就更喜欢妈妈。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小孩只跟爸爸姓,对妈妈来说很不公平吗?”温澜用力吸完最后一口椰子。
“但是我爸爸妈妈是一个村的,爸爸姓林,妈妈也姓林。一人正好分我一个木,合起来就是我的林。”爸爸妈妈在看林辜月学写名字的时候,都是这么和她说的,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不公平。
“但如果你妈妈不姓林呢?大人最会讲好听话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林辜月想不出答案。
温澜没有打算为难一个六岁小孩,自顾自说道:“我以前和我妈妈姓,姓宋。宋比温好,我妈妈也比我爸爸好。但我不喜欢等等这个名字,等什么呢,等我可以姓温的时候,还是等爸爸只属于我们的时候。辜月,你知道吗,世界上也有不喜欢爸爸的小孩,像我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
温澜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
“一点都不奇怪。本来就是因为有喜欢,所以才会有不喜欢的吧。”林辜月不想让对方觉得此刻的坦诚被敷衍而不高兴,努力解释道,“比如,杀生丸最喜欢自己的妈妈,所以不喜欢弟弟犬夜叉。姐姐你最喜欢妈妈,所以不喜欢爸爸。但是爸爸妈妈爷爷都是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谁都不讨厌。”
“因为我最喜欢妈妈,所以只想当妈妈的孩子,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也不奇怪吗?”
“为什么要奇怪呢?爱丽丝故事里的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也会吵架。动画片里也不是每个妖怪都一定会害主角。就连我的椰子和你的椰子也都不一样。”
“如果我说我被你一个还没上一年级的小孩子安慰到了,会不会看起来很不争气。”
“不会。”
林辜月害羞地盯着泳衣上的蝴蝶结。
“哈?你们两个都喝了椰子了,亏我还特地帮你们带过来。本来我都不想给你们带的,要不是叶限和我说了好几次你们的好话,我才不干。”
温澜和林辜月转头,沈嘉越抱着两颗椰子气冲冲站在太阳伞下,叶限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用拳头撞他的肩膀,一边干笑。
“你放下,我还能喝。”温澜命令道。
“我是真的懒得管你们!”
沈嘉越把椰子丢在她们怀里,拉着叶限头也不回。
两人走后,温澜才大笑出声。
“他真的好好笑,其实在意得要死,但一定要在别人面前刻意强调没关系。而且还特别不会讲话。”
林辜月同意地点头。
“那你呢,你最喜欢的是哪个,叶限还是沈嘉越。”温澜调侃道。
“都很好。我希望我很想和他们成为好朋友。”林辜月把怀里的椰子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显然是喝饱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回椅子上,看着眼前一片蔚蓝色的汪洋,觉得此刻真是十分惬意。
“我发现了,大人喜欢看你和沈嘉越在一起。”
“温澜姐姐你最喜欢哪个,沈嘉越还是叶限?”
温澜听见妹妹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便谑而不虐道:“我当然最喜欢你啦。”
晚上,温澜领着林辜月吃完晚饭,吃着吃着,温澜把奶油菌汤洒在裤子上,喊林辜月边吃边等,自己回去换个衣服马上回来。
林辜月人小,吃了几个寿司和鸡翅扇贝就觉得差不多饱了,见温澜一直没回来,决定自己去找。
走了几步,发现沙上竟然有一副画,作为画笔的树枝就丢在旁边。
她仔细端详,看明白后,情不自禁笑出声。
椰树下,一只戴着宇航员头盔的小狗把冰淇淋弄丢了,正在大哭。
有趣极了。
她在画的附近走了两圈,终于在一颗树下,看到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冰淇淋,她蹲下,猜测蛋卷筒应该已经被它的主人捡走了。
如愿以偿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欣然起身,一转头,看见叶限就站在她的身后。
叶限没说话,蹲下身,把融化的冰淇淋,和甜腻的沙子包裹住,攥在手里。
莫名的,她的视线聚焦到他肩膀上一小段很难被注意的线头,随着海风,像株海藻般跳舞。
“我看到你的画了,所以画上的是你,对吧,那只小狗。”林辜月主动问道。
大概是这里的风景太无拘束,没有墙角与天花板,能够自在选择通往何处,不用担心尽头是墙壁和紧锁的门。她的心也与之敞开坦诚。
“不是我,是星星,这只小狗叫星星。不过其实冰淇淋掉了,有点想哭,好不容易求妈妈能吃一个的。但是又觉得不可以哭,所以画画让星星替我哭。”叶限很不好意思,觉得有点丢脸,但是也诚实说道。
“我妈妈也不喜欢我吃冰淇淋,夏天了都不让买呢。如果我的冰淇淋掉了,我也会想哭的。”林辜月感同身受,不知不觉话也愈发地多,“我也喜欢画画,但是我画不好。”
“我只上了两个月画画课,肯定没有你画得好。”
“我才不会画椰子树呢。你画得比我好。”
你来我往的谦让,让两个人一同发笑。
“我只会画小动物,幼儿园老师教的,后来我妈妈给我买了图画书和绘本,我会自己学上面的画。”林辜月说。
叶限“嗯”了一声,只懂跟着笑。
“那只小狗是一只地球小狗,正在月球上对吗?原来,月球上也有冰淇淋和椰子树,我还以为只有地球上有呢。”林辜月说。
“是伊丽莎白三号。”叶限深吸一口气。
“伊丽莎白三号?这是你的星球吗?”林辜月好奇。
“那是我的故乡,我是伊丽莎白三号流落在地球的子民。”
“这样啊,我好想知道伊丽莎白三号上的冰淇淋和地球上的冰淇淋有什么区
别。等你以后回去了,记得给地球打电话告诉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有什么区别。”叶限抬头,觉得今晚的夜空好漂亮,“要是有一天能知道就好啦。”
两个人将要分别。
会画小狗的叶限,会画兔子的林辜月。
林辜月觉得他们是身处异乡久违的同乡人。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开口。
“叶限,我把图画本带来了,你明天要不要看。”
叶限愣了一下。
“好,我来找你。”他笑道。
林辜月满足地转身,叶限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对她的背影喊道:“林辜月,帮我保密!”然后指了指地上的那只小狗。
保密,像修女守护圣少女身份的秘密一样。一个朋友间才会有的约定。
“好!”林辜月的眼睛笑成月牙。
今晚的夜空真的很漂亮,叶限想。
叶限在六岁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外星人。
起因是表哥在他更小的时候,和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星球,比如你,你的母星是伊丽莎白三号星球。”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维护他的童年的情况下,叶限深信不疑。
家附近的五金店还有做回收,他向老板讨来一个破旧的摩托车头盔。坏掉的收音机,他把电话线折断,用胶水固定在头盔上。
他在小区花园的孩子堆里郑重其事宣布,自己掌握了和母星沟通的办法。
他穿着轮滑鞋爬上暂停工作的喷泉台,他站在裸露的欧洲天使旁,用食指指向天空,等待来自外星的信号。
突然,喷泉开始工作,欧洲天使超他滋了一脸水,他脚一滑往后仰,重重摔在坑里。
他听见很多人的笑声,笑着笑着,很久后众人才发现不对劲,忙把他捞了起来。
叶限没有等来伊丽莎白三号的外星人,他等来了自己的扭伤,和真相。
表哥说:“叶限,没有什么伊丽莎白三号,那都是我逗你玩的。”
真相有时候真的那么重要吗,爸爸妈妈说告诉他是为了保护他,让他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但他觉得,得知真相的时候,才是真实地受伤了。
爸爸妈妈说,他是时候该长大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哭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他好难过,一边大哭,一边把所有东西丢掉。望远镜丢掉了,自制接收器丢掉了,外星人模型丢掉了,太空服丢掉了。
期待也丢掉了。
他结束伊丽莎白三号的梦,老老实实地上拼音课和数学课。在看见那些字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外星人的文字会是什么样的。
只不过再也不会兴高采烈地和别人分享了。
他需要长大,即使他不明白为什么长大就要意味着停止做梦,但总之他应该长大。
爸爸妈妈说,长大了就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就不能够任性,因为他要比别人更快地奔跑,他要成为优秀出色的人,不要做耽误出人头地的事情。
有一百个疑问,最后在日复一日的强调下,选择顺从。
家里养了一条小狗,叶限给它取名星星。他开始用油画棒和水彩笔画很多的画,画星星穿着太空服,去各个星球交朋友。
他没办法做的梦,就让星星代替。
他把那一沓画藏在衣柜里,最后还是被爸爸看到了。爸爸什么都没有说,给他报了一个画画班,只说让他好好学。
外星梦不可以做,但是绘画的特长可以被培养。
幼儿时期的童真需要被守护,但是一到年龄就要被戳散。
这是大人世界里的教诲。
叶限再次路过小区的喷泉,手上抱的再也不是外星信号接收器,而是补课袋。
他正在长大。
来马尔代夫的第三天,才吃了两口的冰淇淋掉了。叶限几乎是心碎的。
不可以哭,你长大了,不可以哭。
他像是唐僧念咒般,对自己脑门上无形的紧箍箍默念道。
然后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站在路灯垂直的光里。
像是从ufo的射线中走来。
“伊丽莎白三号?这是你的星球吗?”
她说。
同频共振。
叶限收到信号。
林辜月找到温澜时,她在木屋侧面,伏在膝盖里哭。
从木屋里面看的话,这里正是看不见的死角。
她的哭声压抑且令人怜爱。
林辜月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抬头,猛得一下紧紧抱住林辜月,放声道:“我爸爸说打算走了,明天就回去,比我们所有人都早回去。其实他早就定好机票了。但是我和妈妈现在才知道。爸爸太讨人厌了,自己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表情有一点不高兴,他就自己砸碎花瓶跑出去。”
林辜月也紧紧回抱住她,安静地听她的委屈和无助。
没有多久,温澜逐渐哭累了,她松手放开林辜月,看到妹妹衣服上的一大片水渍,又突然笑道:“抱歉,把你的衣服也弄脏了。”
“没关系。”林辜月抱着膝盖,坐在了温澜的旁边。
“我经常听见他们吵架。每次都会有人从家里跑出去,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妈妈。这次,他们都跑出去了。其实我就站在门口,他们都看到了。不过我知道,妈妈总是还会回家。爸爸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
林辜月鼻子泛酸,她伸出手,摸了摸温澜的头顶,像爸爸妈妈平时对她那样。温澜有一个很漂亮的头型,圆圆的,和她的短发很合适。
“我不喜欢别人叫妈妈温太太,或者是温澜妈妈,她的名字很好听,叫宋秀晖,不是贤惠的惠,是朝晖的晖。外婆去世前和我说,让我带妈妈走。我到现在都没有做到。我对不起外婆,也对不起妈妈。
“我想快点长大,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要爸爸的钱了,也不要他假惺惺角色扮演,他就是个骗子,骗了妈妈,也骗了外婆。
“原本爸爸说我叫温兰,兰花的兰,妈妈却说不要这么秀气,她的女儿一定要用波澜壮阔的澜。可是,为什么道理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呢?
“我也骗过我自己,我和所有人说,温澜是温澜潮生的温澜,但根本不是这样,我骗我自己他们像别的父母一样相爱,像别的父母一样疼我,但这都是我瞎编的。我配不上温澜潮生这个词,他们也配不上。
“我一定要长大,一定要很快很快地长大。我一定要。”
林辜月看着温澜的眼睛。
那是她只在动画片里见过的眼神,每一次主角面对坏人,要放大招前,或是保护心爱的朋友与恋人时,才会有的不可被摧毁的坚毅眼神。
看到别人这么壮烈地哭一场,还能忘记的人得多缺心眼。而林辜月必然不会是一个少根筋的人。
温澜叹了口气:“你要帮我保守秘密。不可以和任何人讲。”
这是今晚的第二个秘密,但林辜月有信心守护好,无论是叶限的,还是温澜姐姐的。
“我不会和任何人讲。”
“啊好烦,我真的很不争气,在一个小孩面前哭成这样。”
“但是我很高兴,姐姐。”
“看见比自己大的人哭成这样,你很高兴吗?”温澜不服气地努起嘴。
“不是,是你叫我保守秘密,我很高兴。还有你在我面前说了很多话,我也很高兴。姐姐你在飞机上说过,只有不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和她说很多话。”
“你什么都记得啊。”
温澜站起身,抻了抻腰:“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公平,下次一定要看见你大哭一次才行。”
林辜月不解地歪头。
“我是说——你下次想哭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哦。”
第四天下午,在和大人们一起告别温伯伯后,叶限找到林辜月。林辜月抱着图画本和油画棒,把他拉到前天晚上碰面的树下。
“我也有一个秘密想和你说。不对,是故事。”
你一定听得懂。
你一定会和我一样觉得好玩。
“就这样,机智的草莓兔,打败了鲨鱼海盗。继续她的航行。”林辜月把图画本翻到了最新一页。
她转头,看见叶限一脸佩服和欣赏地拍手。
“然后呢?然后你打算怎么写?”叶限期待地问。
“不知道了。这几天都不知道该继续画什么好。”林辜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不过,我一直想让草莓兔有一个好朋友,昨天我看到你画的小狗”
“就叫冰淇淋狗怎么样!名字要和草莓兔的名字对仗才比较好。”叶限抢答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草莓兔如果会有共同作战的朋友,那一定是我的冰淇淋狗。它可是一只去过火星的狗呢。本子和画笔可以借我吗?”
林辜月点点头。
叶限边画边讲到:“从火星回来的冰淇淋狗,飞船突然在回到地球时坏了,于是他降落在了草莓兔的船上。他们互相问好,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在海上流浪几天后,船上的食物都吃完了,他们要去找食物然后然后”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座小岛,像是看到了希望。船靠岸后,他们却发现在这个岛上,苹果是铜的,香蕉是银的,根本咬不动呀!就连小草都和针一样。这个时候,一个人叫住了他们,他们转头,才看到原来这个岛上,住的全部都是机器人!”林辜月接在叶限的后面,兴致勃勃地讲到。
“好主意!这个岛其实是被一个恶毒的国王诅咒了。因为他不喜欢人们变得开心快乐,他只想看到岛民们为他工作,而不是有自己的生活,于是用自己的魔法,把所有人变成了机器,把所有生物变成了没有生命的金属制品!”
“叶限,我喜欢你说的这个故事!”
沙子不小心进了叶限眼睛里,他努力眨了几下,又揉了一揉,再睁眼时,林辜月的脸在他面前清晰生动。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我们的故事,我们一起说的。”
叶限庄重地说。
在草莓兔和冰淇淋狗打败恶毒的国王后,太阳落山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去餐吧。两个小小影子在他们身后默契地并排移动。
“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林辜月牢牢地抱着图画本。
“等回家了,每个假期,我们还是能一起画画。要是能等长大了,就有更多自由的时间了。真希望能快点长大。”油画棒的重量正好给叶限来分担。
等
林辜月忽然想起温澜,她突兀地问道:“叶限,其实‘等’是一个很好的字吧。只要等一等就可以长大。”
“嗯,是一个被给予很多期待的字。就像是,就算夜晚很漫长,但还是会等到太阳升起一样。”叶限很适应地顺着她的话讲。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字。”
一个不该被误会的字。
大概是玩累了,回国的飞机上,几个孩子都睡得比来时还香还沉,尤其是沈嘉越。
下飞机后,等大人开车过来间隙,林辜月揪了揪温澜的袖子。
“温澜姐姐。”
“嗯?”温澜低头。
“等等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宋阿姨一定想说的是,等你长大。我想,她和你有一个共同的心愿。”
温澜怔在原地。
“辜月——回家——”林爸爸喊道。
“姐姐再见!”林辜月向她挥手。
“辜月,谢谢你。”温澜叫住了她。
谢谢你,我的小树洞。